灯火摇曳的小室里,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踞案而坐,神态不一。
各自静默半晌,一赭色衣袍的男子豁然直起身子,肃颜沉声道:“殿下,请恕李邕直言,那萧行之……实在不足为信。”
上座的司马纬听罢皱了眉,却是未置可否。
先前他的人搜集到了江源残害良家妇女的罪证,他与几个幕僚商讨之后决定向父皇上折子,参江源一本。然而方才他请萧行之过来一叙时,提到此事,萧行之却是大不赞同。
犹记得萧行之当时说道:“齐王一党向来处事谨慎,旁人难以寻其错处,林家一事便足见一斑……近来圣人对齐王称赞不已,其拥趸也是水涨船高,但在座各位可曾见他们因此而张狂了?”
在座之人无一不答不曾,他接着说道:“江源其人老谋深算,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又怎会遗下如此纰漏?这所谓的罪证,掺了几分真假,又可否能撼动江家?须知,打蛇打七寸,如若不能一击毙命,便会反受其害。”
萧行之有意隐去不说的话,司马纬也能悟得一二。他先前想的是,如今司马绎与江源深受父皇宠信,即便他不能够将其一举扳倒,也能一点一滴地瓦解他们在父皇心中的份量,但他却忽略了一点,他们不会坐以待毙,而父皇,对他们的信任远胜于他,若是此番冒然上了折子怕是会适得其反,恐怕父皇还会认为,是他故意设计陷害他们。
可是……他已然被动太久了,林家一事到底是让身后那些人心生不安了,如若他再不能够反击,人心离散,他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他的幕僚们也是急他所急,这才提出此计,然而此番却被萧行之否决,他们又如何能够接受?
满腹才学之人向来心高气傲,更不乏目中无人者,即便对方是名扬天下的良浔之徒,他们亦难心悦诚服,故而一番针锋相对在所难免。
然彼时他不过一个眼神轻轻扫去,他们便立时缄口不言、噤若寒蝉,想来能让傲骨铮铮的士子俯首帖耳的,确然非权即贵,也无怪乎天下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往上爬了。
“李兄何出此言?”
崔华的声音将司马纬的思绪拉回现实,此刻萧行之已离去多时,他们却尚未离去,仍然就着先前之事在做商议。他听了崔华的话,也将目光投向李邕,想听他如何作答。
李邕拱手道:“不才以为,萧行之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了,先前他都是游历山水、行踪不定,此番他出现在金陵,朝堂上便发生了这等变故,实在不得不令人多想。再者,此前我等在座的各位均不曾见过萧行之真面目,世人也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既是如此,那今日此人,便当真是传言中的萧行之吗?”
他此话一出,满座皆哗然。
司马纬闻言眉头蹙起,当初得知萧行之在金陵落脚,他立刻便着人探查了一番,经确认无误这才登门造访,一番促膝长谈后更是深信不疑,可李邕这话……
待众人渐渐回神,李邕继续说道:“何况此番,我等历经千难万险才拿到了证据,怎能因为萧行之一句话就弃之不用?不才以为,这居心叵测之人乃是萧行之才对。”
崔华脸色微微一变,“李兄慎言。”
萧行之再怎么样,那都是殿下请来的人,好与不好,自有殿下评判。其他人也并非是不可置喙,但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为人臣子应当心中有数才是。李邕委实不该对萧行之太过不屑,须知若是萧行之真的不堪重用,他如此直言不讳,岂不是在说殿下有失察之嫌?
果然,原本还处于犹疑之中的司马纬这会儿已收了神情,神色淡淡地扫了李邕一眼,虽无甚深意,但也足以令他后背一寒。
“听萧先生的,不可轻举妄动。”他最终揉着眉心,满面倦色道。
子丑之交,天色暗如浓墨,寒气侵人。
凌歌睡至一半被尿意催醒,正当懵着,恍然觉得眼前有道幽绿的光亮,怪是瘆人的,她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颗嵌在帐顶的夜明珠,足有婴孩拳头般大小,她呆呆地忖道: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搁在上头也不知稳不稳当,若是砸下来那可够呛了。
只是,她怎么不记得屋里有夜明珠呢?她心中疑惑,举目四顾,发觉四遭陈设甚是眼熟,再细细一看,又确实不是她宿了近一个月的屋子。
先前在画舫时萧行之被司马纬唤了去,她原本是想伺机逃走的,奈何吹风吃酒之后头痛得紧,人刚挨上软榻没多久便睡着了,委实令人扼腕,可如今她又是在哪儿,莫非这里又是幽篁院?
她将心头的疑问暂且搁置,掀了锦被下得床来,结果四下都找不到恭桶,一边暗忖着到底是谁收拾的屋子,竟这般马虎连恭桶都不放一个,一边又疑惑连连,她怎么睡得这般死,连被人挪了位置都没知觉。
又寻了一圈,果真没有恭桶,她哀叹一声,爬回榻上躺好,然而辗转反侧,只觉得小腹实在憋得慌。于是她又重重地叹了声,重新下榻,随手披了件外衣就推门而去。
屋外檐下每隔十数步便悬挂一盏照明的灯笼,倒也方便夜里行路。
只是她出来时半天没寻着绣履,这会儿只穿了单薄的罗袜,踩在吃了半宿秋风寒露的木质地板上,只觉得脚底凉一阵麻一阵,甚是磋磨人。
沿着回廊走了些许时间,见得前面一间屋子亮着灯火,花木攀缘的轩窗上映着一道人影,她眉宇一皱,心生疑窦,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谁还在秉烛苦读不成?
她轻飘飘地走近,隐约中听得有人懒懒地打了声哈欠,旋即一道声音响起。
“这时辰过来,扰人清梦?”
这声音带着些许鼻音,透着几分慵懒,与往常大不相同,却不难听出是萧行之。凌歌未及多想,便又听到另一道说话声,不同于萧行之的低沉醇厚,这人的音色稍显清越而藏锋其中,在静夜里尤为突兀,只听得那人悠悠道:“非也,非也。”
凌歌心神稍转,小心避让着四处探出的枝桠,矮身藏于窗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