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谟自然要问,道长看了看双手,“没想到这《广陵散》竟失传在我的手里。”
“《广陵散》?”
“对,是四十一拍的《广陵散》。魏晋竹林七贤之嵇康以善弹此曲而闻名,后因得罪了钟会,被其陷害,司马昭将他处死,海内之士,莫不痛之。临刑前嵇康从容不迫,索琴弹奏,并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道长感慨地追思古昔,“其实嵇康不知道,他最后一次弹奏《广陵散》并非绝唱,台下送行的三千太学生在袁孝尼的带领下记录了三十三拍,后袁孝尼领会其意,自行续了八拍,然终与嵇康所奏的《广陵散》相差甚远。今天贫道唯恐就此撒手人寰,此曲真的成为永久的记忆。”
魏谟问道:“您就没有传给弟子们吗?”
赵道长遗憾地摇着头:“还没有,只是那年在江南莫干山将前二十拍传给个神童,现在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望您给我一张古琴,让我临终前再弹奏一次。”
魏谟为难地说:“刑场之上,哪里有古琴呢?”
“这有何难!请找段柳木板,扯根马尾鬃就好。”道长简明扼要地要求着。
这些材料就在跟前,不费力气便拿来了。赵道长再次请求解开手锁,又向魏谟借来匕首,削砍凿抠之下琴头岳山、龙池凤沼、承露雁足一应俱全,将一根马鬃穿系过弦眼,勒紧于雁足。
“琴弦怎么是单根的呢?”魏谟不解地问。
只见赵归真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清拨了几下,“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伏羲之琴只一弦,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文王念子伯邑考而增一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汇为七弦。”
说罢,他盘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随着抹、挑、勾、剔、打、摘、擘、托,散音松沉旷远,泛音则如天籁,按音细微悠长,天地万物之声皆出自一弦之上。
这《广陵散》古曲不愧为稀世明篇,激昂慷慨,释放人性,雅声逸奏,音曲清和,弹一弦琴,而五声和。突然间琴声遏止,归真双手压琴无声,魏谟正听得心旷神怡,浮想联翩,被这天籁之声弄得竟忘了监斩之事。
道长看出他眼里的疑问,“不完美啊,再也找不到莫干山中龙吟凤哕的美妙啦。”
道长话音刚落,人群那边旋即响起悠扬的笛声。一位少年施展腾挪轻功,从金甲武士的头顶凌空飞过,挥手拂袖间几个赶上来的兵卒已被抛得老远。
待他满怀深情地走来,目视着出家人,唇齿轻启处吹出的正是那古曲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极妙旋律。
道长抬眼向义方望去,欣喜非常,他柔声唤道:“无上天尊,真是老天眷我,童儿,你来啦。”
众官兵欲上前捉拿,张牙舞爪不可一世,那少年冷眼鄙视,将背后的玉杖抽出,向大柳树拦腰一扫,嘎嘎吱吱,几人合抱的树干顷刻轰然倒地,这非凡的武功使那些蠢蠢欲动的鹰犬不敢造次。
“赵道长,让晚辈护您离去,昔日赠丹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呢。”看这架势,少年是铁了心要劫法场的。
赵归真自嘲地笑道:“慈悲,童儿,你我此次相见将是诀别。自己做错的事,就要承担后果,莫笑我贪图荣华,弄得如今无法收拾的地步,可谓自讨苦吃呀。服用金丹没有错,知长生之可得,仙人之无种,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夫君,天地,父也,欲求成仙永驻,无可厚非,修行贵在屈伸导引和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矣,亦不多用其他。然相助相辅的调利筋骨偃仰之方,非床笫之私男欢女爱之事。后宫三千娇娃,尤以王才人欲壑难填,不知阴阳之术,屡为劳损,则行气难得力也。正如药王孙思邈所云‘凡精少则病,精尽则死,不可不思,不可不慎’。又先帝欲速不达,贪食金液,致使南辕北辙,适得其反,落得个油尽灯枯。”
道长悲哀地看了看弟子们,“可怜我这些弟子徒孙,白白搭上性命。既已成舟,无法挽回,就随它去吧。童儿,你来得正好,我将此曲后二十一拍传给你,你心灵智慧,一点即通,以成全贫道的未了心事。”
随即二人一琴一笛,你弹他吹,心有灵犀,在老道长的点拨下相应相和,渐入佳境。拊一弦琴则地祇皆升,吹玉律则天神俱降,抒臆积郁于胸中的不平全在曲中,这神仙音乐不可多得。曲终哑然,然余音袅袅,回味无穷,所有人为之沉浸动容。
“徒儿们,为师先行一步啦。来吧!用我之身洗净这滔天之耻吧。”赵归真将柳琴竭力上抛,落地琴碎弦断,他两膀平展,大义凛然。
魏谟惋惜地向道长看了最后一眼,两个人四目以对,全在神色传递读懂本心。
监斩官示意执法的红衣刽子手动刑,四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般抡起木杖劈头打下,嗖,嗖,扑通,四人被震起一人多高,连同凶器一并飞出,疼得他们哭爹喊娘。
“大胆小子!你要造反吗?”魏谟高声断喝。
老道人恳切地喊道:“无上天尊,童儿,莫要管我,贫道决心已定,此去仙台,正是时候,功过曲直,自有后人评说。金丹之祸出自我一人之缘,大错已铸,就当依法受刑,天经地义。我去之后,还望监斩官可怜我这些弟子,向新帝陈明原委,饶他们一命啊。”
义方见道长决心已下,誓要赴死来换取其他人的性命,难过地热泪盈眶。
赵道长傲然喊道:“来吧!送贫道上路。”
“慈悲,请等一等!赵真人,老夫与你同赴天台。”从道士中跨步走上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看容貌说他百岁高龄也不为过。
“邓元起邓仙翁,您这是何苦呢?都是我害了您呀,我不该把您从岭南请来陷入这是非之中。”赵归真愧疚地说。
老道士苦笑道:“俗话说随帮唱影,一唱一和,佛教本非中原固有,乃从西域随白骆驼侵入,似杂草一样肆意蔓延,妖言惑众,蠹耗生灵,理应尽数除去。先帝英明,应我辈所劝力挽狂澜,开清净之盛世,荡污浊之异端,乃天下黎民之幸事,大唐社稷之福份。可惜我主英年早去,现混沌又起,残渣余孽,沙石俱下,势利小子不遗余力倾力颠倒黑白之能事。如今这悠悠红尘非我所恋,罗浮山贫道是回不去啦,百岁之身正好与道友尸解成仙。”
说完他挽住赵归真的右臂,激扬顿挫地恭诵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上来四个红衣汉子,木杖声声擂打在他们的身上,击痛于义方的心里。
百岁高道,外丹大家,两缕清烟,魂飞天外。善恶忠奸,对错荣辱,只剩下弟子们的痛心疾首的呼唤声啦。
“把道士的尸首收了,一干人犯带回去。”魏谟心情沉重地命令道。
呼啦啦大队人马撤了,文武百官、围观百姓也做鸟兽散,义方看着地当央的那两摊鲜血,千种滋味、万般情感交织涌来。望长空,刚才还是阳光明媚,朵朵白云层次分明,时聚时散;转眼间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来,将地上仅存的那点留恋也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当淋湿了的义方走入贾家楼时,已是傍晚时分。
“我的好弟弟,你怎么给淋成这样,快把外衣脱了,擦擦头上的雨水。”前台的逍遥姐拿着手巾,关切地帮他擦着。
这个时候大堂里的食客不多,励儿正端着托盘送酒出来,“小三,你回来了!看你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来喝杯热酒,暖和暖和。”一杯热酒下肚,顿感浑身暖融融的。
“小三,有两件事,一件是好事,一件是坏事,你要先听哪一件?”二师兄神秘兮兮地看着义方。
“难过的事太多了,还是先听好事吧。”义方面无表情地回应他。
“好事是师父来信了,让你赶快回泰山去,说是急着带你去嘉兴,与孟家小姐完婚。”
“这是什么好事呀?”小师弟的脸上顿时转为雾霭重重的梅雨季。
“二师兄,那坏事是什么?”
“我还拿不准,是什么事……”励儿话音未落,从靠窗的桌子边站起个人来,小模小样,净面无须,小单眼皮眨吧眨吧地看着这边。
“小励子,这位是庄义方庄少爷吗?可把洒家等急啦。”那人发出尖细的娘娘腔抱怨道。
“就是他,宫里来的勾太监,在这等了十多天啦,说是要带你进宫的。”二师兄悄声对义方说。
“进宫,进什么宫?”义方大为不解,猛的心里一颤,暗自警惕是不是赵归真道长的事官府来纠缠了。
“对,小励子说得对,进宫,进皇宫啊。庄少爷,皇上让我侯在这儿多日啦,就为了等你回来,你一准回来,我们就进宫去。”那娘娘腔像根羽毛似的,迅疾无声无息地贴过来,“小妮子,小励子,快去后面告诉小德子,豆腐脑先别做了,我这就和庄少爷进宫啦。这十几天快把洒家憋闷死了,这也没得吃,油腻腻的,也没得睡,脏兮兮的,从头到脚,浑身的不自在,这回好了,回去找个大桶倒满开水好好地泡一泡。”
义方见他罗哩罗嗦的一通,大惑不解地问:“是要我当太监吗?我不去。”
“当什么太监!庄少爷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皇上,当今万岁,要召见你,快走吧!你以后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洒家的好呀。”这穿着便装的公公,扭扭捏捏,打着兰花指,浅笑着不容分说向外推着义方。
“什么皇上?我又不认识他。”
暮色低垂,星火阑珊,越往北走越是发自心底的肃然起敬。进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宫墙闭锁下是满庭的春色。遥望建在四丈三层高台之上的含元殿,巨大的重檐庑殿顶气势雄伟,遮蔽天宇,笼罩星辰,如在霄汉,若有些许薄雾轻纱曼妙而过,似天上宫阙遗落人间。
殿下宽阔无比的广场使人浮想联翩,鼓乐齐鸣中的大朝会,文武百官三呼万岁,宏大场面盛况空前。
三架精致的飞虹横亘渠上,跨过御河上的朱红木桥,绕过平地而起直升殿顶、宛如龙生而垂其尾的龙尾道,继续穿过森严的宣政门,再经庄重的宣政殿、紫宸门,百步之外两棵大柳树下,那亮如白昼的就是紫宸殿了。
这殿堂东有浴堂殿、温室殿,西有延英殿、含象殿,东西并列,错落有致。整个广场方砖铺地,横纵笔直,义方在勾太监的引领下来到殿外,太监进去等待通报,让义方在大柳树下等着。
就听从里面传出激烈的争执声,有人不怒自威地在问,“朕让你去监斩,你却干了些什么?”义方听这声音觉得耳熟。
另有人阵阵有词的回答:“监斩了,微臣已将赵归真杖毙啦。”这人的声音也似曾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