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松树村。
天已大亮,一阵微风从窗口徐徐吹了进来,屋外牡丹花香被风吹进屋内,芬芳扑鼻,沁人心脾。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把扯开盖在肚子上的薄被,翻了个身继续睡。半睡半醒间,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飘进来,肚子很配合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饥饿使我睡意全无,起身打开衣柜,换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随手取出那件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大红色短襦裙换上。裙摆下绣着两只生猛的老虎,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扑出来吃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吃饭。我这人没有什么雄图大志,唯一的嗜好就是吃、吃、吃。
急急冲到房门,掀开门帘,娘正在堂屋中摆着碗筷。
“娘,你今天做了什么菜,好香啊!”我嚼了两下嘴巴,双眼放光盯着桌子上的菜,像极了阎罗殿的饿死鬼。
娘摆好了碗筷,看到我这副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满眼宠溺道:“当然是我家雪儿最平日里最爱吃菜咯。”
我抱住娘的大腿,笑得十分谄媚:“娘最好了,娘是世界上最疼雪儿的人。我长大后,定要好好孝敬娘。”
娘不再说话,缓缓蹲下身子,神色落寞地摸了摸我的头:“快些去洗漱吧,一会菜凉了。”我点了点头,便走出去打水漱口。
娘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桌面出神。这已经第三天了,爹还没有回家。听隔壁李初夏的娘说,爹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出生的时候,那是一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冬天。由于干旱少雨,全城百姓庄稼减产,甚至有的百姓人家几乎是颗粒无收。然,我家就是处于这种情况。
由于长年营养不良,娘在未生我之前就已经是身体羸弱,瘦得皮包骨。
在我刚生出来不到半刻钟时,由于子宫收缩乏力导致大出。腥红的鲜血浸湿了厚重的棉被,失血过多的她已经陷入昏迷,整张脸惨白的无半点血色。好在华大夫及时赶到,将已经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娘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生完我之后,连解决温饱都成问题,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体更是越发地虚弱,后来一直都怀不上孩子。爹曾带过娘去看大夫,大夫却说娘因第一胎时元气大伤,导致身子过虚,加上天寒地冻受了凉,胞宫落下病疾,若是想再怀上怕是很难。
自此以后,爹变化很大:从滴酒不沾到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这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为——我是个女孩,而娘一直都没能再给他生个儿子。
学过医的人都知道,生男生女的是由男方精子中的染色体决定,女方只是负责将孩子生出来。
“娘,我们用膳吧。”我拾了一张竹椅,一屁股坐上去,开始吃起来,“娘,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大早起来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我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娘眼眶发红,眼里泛着泪光,良久才哽咽着说:“今日是你爹的生辰……”
我愣了愣,有些诧异地望向娘的脸上。只见她身子微微颤动,一直隐忍着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沿着脸颊簌簌落下。
“娘,爹都有三天不着家了。哪次回来不是除了问你要银子买酒喝,就是喝得像烂泥摊不省人事。要我说娘你就不该理他,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你也不用过得这么苦。”我装作怒火中烧的样子,数落着爹,希望她能心里好受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完颜雪!”娘一脸严肃大声呵斥着我,“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灭,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他始终是你爹,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这些话若是下次让我再听到,我就拿竹条抽你,听到没?”
我没说话,脸上写满了四个字——我不服气。我觉得我说得没错,爹对我们娘俩不管不顾,一个大男人自己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竟还要伸手向自己的女人要银子买酒吃,这算哪门子的男人?
娘见我不说话,竟然真的起身去拿放在角落里竹条,朝着我走过来。瞧那严肃的架势,我吓得跳了起来,眼珠子骨碌碌盯着娘手中的竹条。
冷静!冷静!冷静!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傻子才会吃眼前亏,而我又不是傻子。
“娘,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以后我都不会乱说话了,娘……”我努力挤出两滴咸咸的眼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咬唇嘤嘤啜泣着,娘果然心软了。
以前我每次闯祸,娘好几次都气得拿竹条到处追着我打。可每次只要我挤出那么两滴咸咸的眼泪,再假装服个软,认个错,娘就心软了,不舍下手。
这招屡试不爽,今日仍旧如此。娘最终还是不忍心下手,背手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叹了口气:“坐下来吃东西吧,今天是圩日,要去进城的话要趁早,晚了我就不允许你去,危险。”
“你真的不打我?”我试探着问。
“不打。”
“不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娘哭笑不得。
“好吧,我相信你。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漂亮,最温柔,对我最好的人。”我说得一本正紧,脸不红心不跳。娘‘噗’一声笑了出来,:“马屁精。”
吃饱喝足后,我正准备开溜,却被娘叫住:“雪儿,你叫上隔壁家初夏一起去吧,她比你大两岁,办事比较稳妥,有她陪你,我方可放心。”
“好,我这就去叫她。”我咧嘴冲娘傻傻一笑,就往村头一路狂跑。
自打我记事起,就是那种玩世不恭、顽皮捣蛋的熊孩子。我的性格,兴趣,爱好没有一样跟女孩子挂钩。其他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情我都敢做,比如爬树,攀岩,打架。于是乎,我娘为此头痛不已。
我才不要同李初夏一起进城,以前每次跟她在一起,她总要管这管那。这不许去那不许去:这不能玩,那不能玩,实在是无聊至极。
李初夏的祖父与我的祖父是拜把子兄弟,因为这一层关系,我们两家一直来往都亲密。
李初夏性子像极了她娘,迂腐封建,食古不化。整天把那套酸得掉牙的说辞挂在嘴边——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女子应三从四德,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于是每每她看不过我所做之事,总要絮絮念我:
“完颜雪,你瞧瞧你自己走路大摇大摆,那点像个姑娘家,说你是个粗野莽汉还差不多……”
“完颜雪,你竟然想去赌坊,那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的地方,是咱们女孩子能去的吗?不行,我要告诉你娘,让她好好说道说道你……”
“完颜雪,你居然跟男孩子打架,你不晓得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吗?这是礼制……”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头痛,更别提让我跟她一同进城去赶圩。正当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赶到村头时,狗子正坐在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朝我招了招手。
我一走近,狗子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一脸鄙视:“猪雪,才几天没见,你竟然比之前长得更胖,你长得这般虎背熊腰,神似母猪,将来谁敢要你?”
我毫不犹豫地回敬他:“我胖起码我有力气,反倒是你,瘦狗——”我顿了一顿,接着说“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没二两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赌你娶的媳妇天天虐待你,一拳头打得你满地找牙。”
狗子原名叫黄大鹏,因为他的爹娘希望他能像大鹏鸟,可以展翅高飞,有所作为。但是他自从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有一回病得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在我们老百姓中,有这么一个说法:孩子名字取得越贱,越容易养活。狗子的爹娘斟酌再三,决意将大鹏改狗子。
说实话,我实在是由衷地佩服狗子的爹娘。不是鸟就是狗,你们两是拿自己当禽兽呢,还是当自己基因突变生了个禽兽?
“猪雪,你胖得像极了我家猪圈里的那头大母猪,满身的肥肉,还整天吃个没完没了,过两天我就让我娘把它赶去卖给屠户宰了它……”
“瘦狗,胖猪还能多卖点银子,你这么瘦的狗有谁会买,胖猪比瘦狗还值钱……”
“哦,你终于承认你是猪了。”
“你才是猪,瘦狗瘦狗瘦狗……”
“你才是狗,胖猪胖猪胖猪……”
“瘦狗瘦狗瘦狗……”
“胖猪胖猪胖猪……”
我和狗子吵吵闹闹,你追我赶,一路嬉戏打闹着往城里去。
进城的路要经过一片葱葱郁郁的松树林,松叶细如毫针,密密麻麻长满了每一条树枝,即使是到了冬天,所有树的叶子都变黄,松树仍旧青枝绿叶,不畏严寒,直挺挺的伫立在冷风中,一身傲气。
松树林地上长年长着许许多多的蘑菇,有平菇,茶树菇,黑菇等等,其中我最爱吃的是鸡腿菇。鸡腿菇,因其味道鲜美,口感极佳,形如鸡腿,肉质似鸡丝而得名。只有在下雨过后,才会长出来。我爱吃,狗子也爱吃。
每次下雨过后,他总会背着一个比他身板还要大的背篓,邀我上山采鸡腿菇。狗子明明知道自己背不了一大篓,还次次把自己的背篓装的满满的,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慢慢的拖着背篓回家。
瞧着他那自不量力,又贪得无厌的死样,我真想问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借一下她那柄芭蕉扇,一下子扇他飞个十万八千里,。
“猪雪猪雪,你快看那边。”狗子兴奋地跳起来。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激动干嘛。”
我白了他一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离我们不远处,几个穿着一样的男子双手持剑,团团围住一个身穿紫色齐胸襦裙的女子。
“猪……”我赶紧捂住了狗子的嘴巴,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狗子明白我让他不说话,点了点头。我拉着狗子,偷偷躲在了一棵百年松树下的草丛中,凝神静气地盯着他们看。
“紫衣魑魅,今日我们华山派弟子定要斩杀你这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祸害,为武林除害。”一个方脸粗眉,虎背熊腰的男子粗声粗气道。
“哦,你说我是恬不知耻的妖女,这话说得有点过了,毕竟——”紫衣女子顿了顿,瞟了几眼四围的男子“毕竟,我从未撩拨过你,在你们这帮人之中,你长得最是难看,我对你完全不感兴趣。”
“谁要你感兴趣?少自以为是,汝等妖女作风不正,淫词秽语,粗鄙不堪。”方脸不怒自威。
“呦呦呦,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没瞧上你,恼羞成怒了吧?毕竟男人嘛,大多数还是口是心非,明明心里很喜欢在意得很,却偏偏要死鸭子嘴硬,比如——你,不过你长得真的太丑了,我对你真真是提不起兴趣……”紫衣女子娇滴滴道。
方脸男恼羞成怒:“废话少说,妖女拿命来!”
随即大吼一声“众人听令,天罗地网。”此话一出,几个男子团团围住紫衣女子,一把拔出长剑,剑锋锋利无比,齐齐刺向紫衣女子。
天罗地网,是华山派的绝杀阵法。阵法启动,敌人被围在中间,围阵之人步步紧逼,集体进攻,剑阵涌动,若是敌人逐个抵抗,势必会遭到其他方位的剑刺伤。
但——
紫衣女子媚眼一眯,定定立在原地不动,纹丝不动。就在还有两三寸要刺中她时,她却双掌相对,屏息运气,“砰”的一声,那几个男竟齐齐被震飞,重重摔在地上。
风起,叶落,裙摆随风微微飘动。突然,她抓着双臂间飘逸摇曳的绣花披帛抛向几个男子手中的剑,长长的披帛竟似钢铁般坚韧有力,闪电般卷过他们手上的长剑,只听见‘锵锵锵’几声,那些剑竟然硬生生被紫衣女子的披帛卷作一团,继而轻轻一抛,那些剑竟然齐刷刷插在十丈远的地上。此时,她已落在地上,披帛亦垂于地面,丝毫未损。
几个男子面面相觑,往后倒退了几步。
“如何,还要继续打吗?”
紫衣女子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极其妩媚的微笑,仿佛并不介意他们方才攻击她。
方脸男满脸通红,额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格格’响,显然是不肯就此摆手。只见他身子挺了挺身板,似离弦之箭冲向紫衣女子。紫衣女子双眸射出寒光,玉手轻轻一抬,一根约四五寸长的银针不偏不倚,正正扎入方脸男的额头之中,他双目圆睁,表情痛苦,眼球似乎要凸出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最后轰然倒地。
余下的几个男子吓得面色铁青,其中不知是哪一个大喊一声‘撤’,几个人心有灵犀般仓皇而逃。
我虽然从小就胆量过人,可终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亲眼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杀死,还是会被吓得浑身哆嗦直冒冷汗。狗子就更不用说了,战战兢兢一直靠在我背后,整张脸惨白惨白的。我们两一直不敢吭声,死死盯着松树下的女子。
突然,她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朝我们这边望过来,笑靥如花,风情万种。
如果没有看到她杀人,我想我肯定会情不自禁地把她夸上一夸,因为她长得确实是妖娆艳丽动人。
可是由于我刚刚亲眼目睹她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具僵硬的死尸,只觉得她这笑容笑得令我毛骨悚然,像大晚上见恶鬼喝人血吃人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突然,‘布’的一声,狗子竟然放了一个又大声又极臭的屁,我的嗅觉天生很灵敏,此刻只觉胃里一阵翻腾。
天呐,这实在是,实在是太——臭——了,捂着鼻子都阻挡不了这几乎令人窒息臭味。
我黑着脸转过头,狗子尴尬地冲我笑:“对不起,我本来想憋住的,可是实在是没忍住,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没想到我放的这个屁又臭又响,呵呵呵……”
“狗子你大爷,敢情你是把池塘里的死青蛙捞来吃了吗……”
我气的不打一处,“狗子,我要打死你,谁要是敢拦着我连他一起打……”
我一把揪住狗子领口,扬起的拳头刚要砸向他脸上,狗子急忙抓住我的拳头:
“猪雪,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那里还站着一个刚刚杀过人的杀人犯,被她发现能不能活着还是一回事,你何必为了一个屁而跟我过不去,暴露我们的行踪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我胸口起起伏伏,憋了一肚子气,但又觉得他说得有理,只能松开他的领口,狠狠地瞪着他。
“猪雪,你说那女的怎么这么厉害,竟然会飞。”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曾经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个叫武功,”我顿了一顿,故作高深莫测,“学会武功可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延年益寿,还能一掌拍碎我们村里三个人都抱不过来那块大石头。”
“这么厉害,那可不可以整个人在水上漂而不下沉?”
“当然可以,有些功力深厚的人,还可以飞花摘叶伤人。”
当然,后面这一半都是我吹嘘出来的,能不能飞花摘叶伤人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是能飞檐走壁我却亲眼看见了,紫衣女子就是个例子。
“那女的不见了,猪雪。”
“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你快看——”
“咦,真的不见了。”
“你说她会去哪里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和狗子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忽然,身后一阵微风袭来,两只玉手分别搭在了我和狗子的肩头上。
“狗子,拿去你的狗爪子。”
“干什么?”
“你打出生起就没掏过耳朵,耳屎太多所以耳聋了是吗?”
“我倒要问问你想要干什么,你把你搭在我肩膀上的狗爪拿开。”
“我没有搭你肩膀啊,不是你搭着我的肩膀吗?”
“啊……”
“啊……”
我和狗子同时失声尖叫起来,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对方肩膀上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这手既不是我的,也不是狗子的,那么只能是——别人的。我和狗吓得惊心动魄,像是被只饥肠辘辘的大饿狼盯上,谁都不敢往身后看,一路狂奔,一直直到跑到城门入口处,才敢停下来。
看到四周都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悬起来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了下来,这才缓缓步入城内。城内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热闹得很:有驾牛车送货的,挑担赶路的,上街游玩的,卖冰糖葫芦,耍杂技的……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和狗子东逛西逛,上窜下窜就这样稀里糊涂逛到了晌午。
“猪雪,我腿都软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了,我要坐下来歇歇。”狗子一边说着一边寻了块较为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
“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死样,走这么一点路就不行了,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我忍不住调侃他,这已经成为我最大的乐趣。
“你看看你自己长这么腰圆背厚,不出两年只怕你要把自家的床都压垮,自己把家里的粮食都吃了一大半,害的曼姨饿得面黄肌瘦,真是个没良心的胖猪……”
“你敢说我娘,我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