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官的圣旨很快下达入了秦府,由礼部侍郎顾衡宣读,陛下圣谕的突然到访让一干人受宠若惊,亦不敢怠慢,纷纷面朝顾衡跪下,最后秦岫小心翼翼故作惶恐地从顾衡手里接过明晃晃烫人手的圣旨,对着顾衡笑成了一朵花儿:“多谢顾大人,还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待会还得回宫复命吧?喝杯茶再走?”
顾衡此人最是公私分明,若要和她比起刚正不阿来,恐怕连受了诸多称赞的秦徽都得屈居人下。自打进门起就端着一张冷冰冰的公事公办脸,正事面前不分亲,事儿办完了,她也不用再绷着,这个长了秦岫三岁的表姐一到她面前就像和尚解了戒酒戒肉的禁,插科打诨没两句,就要忍不住笑来拧她的面颊:“行了,知道你这张嘴厉害。茶我便不喝了,不敢劳烦秦大人款待。”
秦岫垂身作揖,笑道:“得,我好容易说上两句真心的客气话,表姐还不愿意,只管打趣消遣我。”
被她有了姐姐忘了妹妹地舍在一旁,久不做声的秦徽露出“你个见异思迁的玩意”的表情。
她和顾衡都不是见了面便会多话的人,没这么热络,两方只微微颔首就当是打了招呼。想当年顾衡在秦家养了四五年,这四五年里都是秦岫在两头奔波劳顿,她和顾衡就仿佛两座意外撞在一起,还互相化不开的冰山,隔着一艘飘摇的小舟两两相望,就是不肯前进一步,谁都没能主动去融化这段只比陌生人好了一星半点的关系。
这个小舟就是秦岫。
没被这两个人无时不刻的冷气场冻死也就罢了,难为她当时拖着病体来回折腾竟然也没被累死。
秦徽对顾衡本人并没有什么偏见,甚至还暗藏了些许钦佩和敬慕,二人关系一般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性格使然,可她这个人不怎么擅长表达自己,尤其在相似的人面前更是如此,有什么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只会在心里憋着,哪怕对秦岫,她还时常口不对心。
秦岫对顾衡来说是个需要特殊对待的人。
她不远不近地在一旁站着,压下心中那么点儿微妙的不爽,安慰自己,反正顾衡走后,秦岫还是会屁颠屁颠地跑来她面前嬉皮笑脸,不就是说几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头一次产生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觊觎的感觉。
秦徽暗戳戳地生了会儿闷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秦岫丢下她和旁人说话?不对,那也太不合常理了。
这厢顾衡该说的也快说完了,瞄了默不作声的秦徽几眼,敏锐地从她脸上的神色里察觉到些什么,又忍不住对秦岫笑道:“焕之都快将我给瞪穿了,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说完最后一件事就走。”
秦岫也笑:“你说,我听着呢。”
顾衡转头从身后拉出来一个人,刚开始那人犹犹豫豫不敢冒脸,甚至已经完完全全露了面,还有些状如不安地不敢直视秦岫,再去看秦岫,脸上和善的笑直直冻住似的僵着,颇为滑稽。
……那是梁青舟。
秦岫现在有个毛病,只要看见和十三庭有关的人就一阵止不住的头疼,愣了好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问顾衡:“表姐这是……”
顾衡大大方方地道:“前因后果她都一五一十跟我说了。说来也是怪我,没能提前跟你说清楚。”
早几年顾衡曾帮着秦岫处理过十三庭擅自闯入的门徒,她当时瞧着才十几岁的表妹终日干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心中多有不忍,秦岫没觉得有什么,顾衡却记在了心里,后来她回到顾家后,曾有幸结识了孤身一人在外闯荡的梁青舟,梁青舟凭着一身武艺做过她的暗卫,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算是半路收来的心腹,被她派去十三庭成了卧底,甚至极有出息地熬到了高层的位置。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断了和顾衡的联系,依旧以主仆相称,秦岫杀性大发那日她恰好偷偷下山去见顾衡,命大躲过一劫,再回来时看见的是面目全非,疮痍遍布的十三庭。
有人走之前放了把火,把那里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烧光了。
而白清行跪坐在一片狼藉和萧瑟冷风里,犹自抖如筛糠,怀中还抱了个不知死活的人,远远瞧着,像是疯了。
她不知道这是谁做的,这种残忍的手段来自于何方。她一直都没把十三庭真正当做家去看过,甚至对这个地方的定位一直是如同匪窝那样的存在,可她上来的时候还在习惯性地想着,不知道那群人是不是又在大堂靠桌而坐,围着烛火讨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是打岔呢还是干脆中途离场,回自己的房间蒙头大睡。
乍然看见疮痍满目,梁青舟始料未及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某处还是狠狠抽动了一下。
像是有人活生生从她身上剜走了一块肉。
没流血,也没多疼,只是觉得心口一堵,灌入冷风,闷地让人难受。
人非草木,良心作祟的缘故。
她并没有多停留片刻,用尽全力拂开这阵让人心中难安的苦楚,转了身便没有回头路,又回到顾家,将一切都告知给顾衡,然后留在顾衡身边,又干了几天的老本行。
直到几日前秦岫未死的风波掀起大浪,她又主动上门找到顾衡说明缘由,梁青舟这才顿悟,原来楼泠和秦岫是同一个人。
十三庭曾打着知己知彼的旗号,到处收集打探秦岫的喜好,为人处世,以及此人性格如何,是开朗还是闷坏,是刚愎自用还是长袖善舞,把秦岫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全打探了一遍,梁青舟才有所耳闻。
那么十三庭的手笔出自于她便也不足为奇了。
方才顾衡要带她来见秦岫的时候,梁青舟自是百般推脱,一来秦岫不喜十三庭,见了她肯定不自在,二来她对秦岫也是忌惮地很,真怕她喜怒无常,一个劲头上来,就算当着顾衡的面也得给她砍上个几刀。
偏顾衡不晓得她如何忐忑,还把她往秦岫的方向轻轻一推,梁青舟当即就要跳脚,恨不能躲在顾衡身后一辈子不出来。
万年坑心腹的顾大人视而不见,温温和和地继续插刀:“就让她跟着你,在你跟前做个跑腿传话的小厮也好,暗卫也好。我知你不喜欢让人跟着,可今时不同往日,你本就树敌颇多,若要再找旁人,一来不可信,二来本事也不一定有她高。青舟是从我这儿出来的,好歹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