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文乃陵阳县城,如今又这般亲力亲负责大坝的修建,岂会看不出当年修坝时便存在的猫腻。
只是,云莞发现得太快,才让她感到诧异,他与云莞算不得非常熟悉,只觉得,她似乎懂得许多民生之事,甚至比一些朝廷官员都还要懂得。
话已至此,三人寻了一个地方说话。
周修文裤脚还是湿的,皱眉道:“近日我已查过当年修坝的记录,五年前,南方多处水坝已是年久失修状态,有些地方的堤坝,甚至直接被江水冲毁而不再复建立,导致每年夏日,河流两岸的庄稼皆被淹没,虽不造成大灾,但也有碍收成。”
顿了顿,周修文继续道:“为此,朝廷颁布法令,要求各地官员,对各城、各州府的大坝状况一一勘察之后,上报朝廷,让工部审处需要修复修筑的堤坝,最终,济州一共上报十六座堤坝修建数量,为西江南岸六州数量之最,朝廷异常重视此事,且因河道年久失修,当时贬谪、罢免了六位西江南岸六州的官员,朝廷专门成立西江河道总督一衙,专管南方水利修建之事。”
此事,萧韫之也是知晓的,“我记得,当时担任河道总督的,乃是王国舅。”
当时,不论是周修文还是萧韫之,年纪虽都还不过十五岁前后,但这样的大事,却仍记得。
萧韫之道:“当时我虽一年有将近三之有二的时间外出不在陵阳城,但也知晓此事,所谓西江河道总督,也不过是个为期两年的衙官,与其说是个官,不若说皇帝将一个眼线放在西江南岸监工罢了,两年之后,南方河道基本修缮完毕,河道总督便也跟着撤掉了,如今朝中并无这一官职,水利之事,交由工部管理。”
周修文点头道:“正是如此,因而,王国舅当年虽担了个河道总督之职,实际上并无多少实权,甚至论功行赏也论不到他的头上,至今毫无实权的国舅。”
萧韫之嗤了一声:“论功行赏?当年陛下自不会让王皇后母族势大,岂会给王国舅论功行赏,但他是太子娘舅,王家都当知道,他们做得再好,也不会再获得多少实权,当年他来南方一趟,目的自然也不是拔擢升官,倒是为太子招揽了不少支持者。”
周修文抿了抿唇,继续道:“十年前,主理修筑桃花江堤坝的,乃济州知州章可正,五年前,朝廷勘察西江南岸各处堤坝,济州几位官员皆被罢免,章可正安然无恙,南方堤坝修复完工之后,他便升迁,升任工部尚书,而当年的陵阳县丞,已在大坝建成之后致士归乡。”
云莞始终沉默不言,直到此时才开口问:“所以,不论十年前,还是五年前,桃花江堤坝的修筑,其实皆是如今的工部尚书章可正主持修建?”
周修文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
云莞皱眉,周修文便继续道:“章可正乃知州长官,修筑之事,自是他发号施令,但具体如何实施,还需各城官员来施行。”
云莞明白了,功劳知州的长官可以占大头,甩锅也可以甩得干净。
她不懂官场,都有些共通的东西,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周修文继续道:“我查过衙门留下的当年修筑堤坝的文书,关于桃花江堤坝修复之事,朝廷下发的指令,所言采用土石坝修复法,间杂碎草铺叠,当时,关于桃花江堤坝修复一事,朝廷非常重视,拨款三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复五里长堤及拦水大坝,再有乡绅、商人募捐,最后总款不少于三十五万两。”
萧韫之听到这儿,便忍不住破口骂道:“三十五万两?就这破土坝,十万两绰绰有余,剩下的银子,被狗吃掉了?”
周修文冷声道:“大约是吧。”
桃花江说是修的土石坝,也并无措,只是,那土、石、碎草的比例,定然是有问题的,甚至直接看如今留下的大坝断口,便能瞧得出来当年修坝之事出了问题。
云莞听到这儿,亦是怒得俏脸发红:“修坝这样的事情,竟能如此移花接木,偷工减料,置桃花江下游数万百姓性命于不顾?”
周修文道:“当年修坝之事,其中必定有许多龃龉,具体经费如何、当年修筑的细节,还需调动送入京城皇宫的文书来查探,才能窥见更深,但,京城的文书交由陛下审阅,内容与留存于陵阳的这一份有何出入,若有,出入如何,还需查探,当初修筑堤坝的经费,也仍需细算,另外,留在陵阳的文书,记载模糊,并无细则,一句土石坝,也可解读无数。”
周修文不愧是断案的能手,在觉察到问题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甚至做了各方面的准备,如今甚至托信回京,请京中师长帮忙查询当年的卷宗。
萧韫之道:“再过几日,南方水患的消息,也当传到朝中了,便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坐得住,朝廷必然要派钦差过来,也不知,这次,派的是谁人过来。”
周修文沉默不语,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云莞胸中气闷难发,怒腾腾地站起来道:“倘若此次大坝被毁,当真与当年修筑的人有关,甚至与章可正有关,朝廷若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我必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周修文懂得云莞情绪这般激动的来源,父亲与祖母皆丧生在水患之中,家园被毁,作坊被毁,如何甘心?
萧韫之抬手摸了摸云莞的发顶:“我家阿莞,自是不当受那委屈。”
说罢,萧韫之神色不由得严肃了几分,对周修文道:“若真细查,不论是王国舅,还是如今的工部尚书章可正,皆与太子牵连甚广,拔一根针,掉一层皮。”
周修文负手,冷峻的容色,浩然正气:“太子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能阻挠本官查探真相。”
萧韫之不由得乐了,拍了拍周修文瘦弱的肩膀:“周大人正气浩然,但也当惜命,否则真相尚未查出便一名呼呼,便不值当了。”
周修文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萧韫之,最后沉默地离开。
直到周修文离开了,云莞依旧心气难平。
她想着还在为了阿爹的失踪而伤心难过的阿娘,小琛和霜儿,想起了为桃花的而悲痛不已的大哥,也看着数百百姓,日日浸泡在脏污的的,没过腰的泥水里艰难地堵塞住断裂的堤坝,再想起桃花江修筑过程中存在的猫腻,便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拖出来鞭打一遍。
“这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一场人祸!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喉咙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云莞红着眼睛道。
萧韫之便站在她的身后,闻言轻叹了一声,“阿莞的公道,我自会帮你讨回来。”
云莞咬唇道:“可是这样何等艰难,事情过去了这样就,就算桃花江堤坝当真有问题,又是否能真的查出来,查出来了,朝廷是否真的能处理好?”
说罢,云莞道:“我只是不甘心,若是这场人祸,有多少人,为了当初的偷工减料没了性命!没了家园!”
她不甘心!
那是她和整个上林村一起修筑的桃花源。
萧韫之抚了抚她的长发,定定地看着因为这几日的伤痛而面容有所消减的少女,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撩到了而后,声音带着丝不可一世的无谓:“难查又如何,包庇又如何,做过的错失,岂有说过便过,说不算就不算的道理,没一个朝廷官员的身上,担的都是数万百姓的性命,他们若敢草菅人命,便当拿命来祭奠为此死伤的人命。”
萧韫之说得轻松,甚至眼角还带着丝笑意,但出口的话,却凉薄冰冷。
云莞不由得抬头,愣愣地看着萧韫之。
便听到萧韫之说:“民间若有冤屈,朝廷不应,官府不应,还有我手中刀剑。”
“阿莞,你怕么?”
云莞眼眸越发坚定与锐利:“我不怕,草菅人命者,是历史的醉人,该永远跪在桃花江畔,受世人唾骂!”
周修文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彻查当年桃花江修筑的事情,为此,他甚至直接挖掉了一块当年修筑的堤坝保存了下来。
因着此前连日下雨,西江上雨势虽不如陵阳,但水涨而江河难渡,消息自然也无法渡江,直到这两日,天气晴朗,江水没有那么湍急之后,西江上才重新有了船只。
因而此前,朝中尚未得知南方水患的消息。
但南方的水患,却是要解决的,且就算朝中得知了消息,再做出相应的反应,派钦差过来,少说也需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