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之镰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希望。
终有绿洲摇曳在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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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渡口,立着一老翁,身披蓑衣,腰配白玉孤刃,枯槁的手紧紧地握着桨橹。既不肯将姓名告之,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遥见沧楉郁郁而来,老翁背过身去,将眼角的泪花拭去,不忍地问道:“姑娘,你有何苦?”
沧楉眉眼低垂,黯然道:“我在红尘中亏欠太多,想要弥补。”
“逝者不可追,生者当勉励,前路艰险,你不如归去。”
“我有一剑慰苍生,纵横风雨渡千劫。但求枯骨作前程,不使肉身成苟且。”沧楉面容清素,眸光骤然凝聚,一字一句地道,“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无退意可言。”
老翁低低叹息了一声,深知不可将其劝退,遂折衷道:“我可渡你一程,不过你要先答应老夫一件事情。”
“你且说。”
“流云峰下,烟霞树前,留有爱妻衣冠冢,你若路过,代我向她问个好。我这辈子是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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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峰乃是移星皇朝帝陵所在。皇朝创立之初,便在星塃城外寻一风水宝地营建皇家陵寝,至此已十年有余,初具规模。
两年前,沧楉在前往帝都的途中遇袭,同行者皆遭杀戮,尸骨被野狗啃食,唯有她生死未明。七皇子沉痛之下,便将她的衣裳敛葬于流云峰下,立碑刻字,以示悼念。
彼时皇子年少,误以为婚娶之事就像过家家,遂悲切而幼稚地刻下了碑文:“爱妻裴沧楉之墓。”
立碑者:顾之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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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花灯辉映中前进,老翁摇着橹的手一直在颤抖。凝胶般的黑暗难见只影,风的流动也带着粘稠的意味;惆怅的始终是此间行客。
老翁紧紧盯着船头上的女子,其娉婷绰约之姿,让夜色沉迷。
她的裙裾,撑得起所有的风华和雪月。
兰舟晃悠悠行进了半个时辰,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沧楉浑然不知。
老翁终而停棹,缓缓侧转身道:“姑娘,前面不远处即是弥生海,我只能渡你到这里了。”
沧楉握紧紫玉刃,飞下兰舟。
她未曾犹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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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老翁突然抬起头,沉闷而嘶哑地喊道,沧楉回过身去,静静地看住他。他欲言又止,喉咙便在打转,一低头,眼角唯有两颗泪珠滑下,滚烫灼心。沉吟半晌,他转过身去,只凝静地续道:
“珍重!”
沧楉欠身以示感谢。
她的微笑,漂亮而落寂。
他很心疼。心疼是装不出来的。
老翁抓起桨橹,摇晃着枯瘦的身子,渐渐消逝于浓黑的彼岸。
唯有桨声灯影无限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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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沿着花岸,蹑步前行,紧赶慢赶了一会,仍不见弥生海,心中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她遂原路折回,到了刚刚下船的地方,恍惚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原来这里居然是婆娑渡口。
沧楉骇然:难道幽冥两重也有宰客的黑船吗?什么流云峰下烟霞树前,竟也是骗人鬼的托辞吧?
“流云峰……”沧楉忽然凝神定住,似是想起了什么,半晌,她便神色匆匆,在渡口上一边来回奔跑,一边大声地喊道,“顾之澜,你出来啊,我知道刚刚是你……”
黑暗浓稠似墨,许久,并未见有回应。
唯回音浩淼飘漾于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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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想知道香橼什么时候开花吗,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喜欢谁吗,你回来啊,我都告诉你,你快回来啊!”
我知道是你,你为何不愿出来见我?以为不见,我就能把你忘记吗?
不出意外,顾之澜始终没有出现。那个摇着桨橹身形枯瘦的老翁也没有再出现。
有些人一旦决定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了。
沧楉知道他在远处注视着自己,只是这段距离,如同不可逾越的鸿沟,令她无计可施,且心力交瘁。
沧楉瘫坐在湿地上,神色倔强地、静静地望着水面,于凝滞的黑暗中,耐心描述着她儿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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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澜你知道吗,昨天在梦里,我还梦见了我的故乡。我回到了天泽镇,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棵荫蔽数十里的香橼树。树下即是风凌渡口,父亲说,他就是坐在树下垂钓的时候,遇见我娘的。在娘亲来到天泽镇的那一年,香橼树第一次开出了白色的花瓣,六瓣金芯,蔚为壮观。
世人都说我娘是一个绝世美人,明艳不可方物,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头顶上的香橼,不说话,就已非常美好。
春天里花开漫野,清泉酽冽,最适合跑在树干上放风筝,或带着糍粑和营帐,走到枝干的末梢,去远处观赏风景。夏天是清脆的蝉鸣,碧绿的稻田,和自制的水果冰沙,于满天星光下,坐在巨树上,轻摇罗扇扑流萤;一轮孤月下一棵孤独的树,是一种不可企及的静美。
秋季来临时,香橼依旧绿的发亮,徐徐吹来山间清爽的风,于是稻田熟了,山里时常飘来果香,我们踩着树干,在末梢将树枝压低,就能采到好多的野果子。天泽镇的冬天从来没有下过雪,隔着万重山,北溟的风吹不到南域,南溟的云却总是往北飘去,人们见过三千浮世的繁华,却唯独没有见过雪。
于是在我诞生的那一夜,大雪纷飞,落满了整个南域。
乡亲们对那场雪记忆犹新,我也喜欢雪,喜欢在雪中起舞,可从那以后,雪再也没有落过。
在我离开故土的时候,有铸魔团移山掩埋了整个镇子。我觉得是我给天泽镇带去了灾难,对此我时常心怀愧疚,不得安生。
顾之澜,即使你不渡我去弥生海,我还是会设法走到那里去的啊。我要把他们带回来,我要亲自,把紫玉刃还给你。
若是以我的性命,可以阻止你们成为绝魇,我愿为此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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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言语诱引之际,沧楉眼力奇绝,即使身处幽冥两重的黑暗中,也能借着水里的盏盏花灯,看到远处有艘兰舟正慢悠悠地晃荡着,如同一轮孤独的残月。那位老翁颓坐在船尾,脱下蓑衣,露出了一身显眼的银甲;白发在空中飘舞,有凌乱的华丽,低空中是压抑而低沉的抽噎声。
沧楉知道,他就是顾之澜,正在不远不近处,想要靠近,却又不能靠近。
他已经在那里漂流了半个时辰,听着沧楉的低喃,痛哭失声。
世间离恨莫过于斯。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是遗憾,却没有人能够,一直幸福。
流水无声生涟漪,兰舟有信失归途。迷失在流水与孤舟之间的人,何曾想过要从此成谜?
若能寂静的欢喜,谁愿承受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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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下的幽影来回游荡,丝丝寒气冒出水面,极尽婀娜姿态。沧楉紧紧地盯着那艘兰舟,哽咽道:“顾之澜,我想带你回到天泽镇去,你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你快回来啊!”
老翁擦了擦眼泪,怕是忍受不住,终于站起身来,划着兰舟迅速远去。
他终于还是走了,如残月沉沦,如片雪消融。
沧楉泪满双颊。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斯人已逝,再会无期。
即便在刚入地门的那一刻,顾之澜对未来和沧楉的重逢亦有过无限憧憬:
北方有雪国,伞下红颜俏。
策马古道边,大雪掩村郭。
相遇一长亭,带笑两眉梢。
执手慕炊烟,逶迤到白头。
他甚至想,就在那首阳山下,群山之中,荼蘼开遍的地方,聚落而居,取村名为天泽,男耕女织,过上平静的隐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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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舟去渡口百余里,戛然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屋前一位自称“藏殊”的白胡子老头正似睡非睡,靠着藤椅悠然垂钓。眯眼见顾之澜悲伤沉溺,不愿动身下船,老头便扔下竹竿,慨然站起,敛衣落在了船头。
“臭小子,怎么去那么久,还以为你把我的船偷走了呢!”
顾之澜卸掉假皮假发,怔怔的,不答话。
白胡子老头圆眼一瞪,跳起脚在船头蹦了两下,害的小舟不停摇晃,顾之澜措手不及,直接被晃倒在了船板上。小老头真调皮。
“你信命吗?”
顾之澜抬头道:“不信。”
“不信?那你站起来,我带你去聚星!”
顾之澜被那气势慑住,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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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子汉自暴自弃成何体统,能不能长点志气,我是看你天资尚可,悟力甚佳,便有心传授你修灵境界的。”
“你真的是修灵者吗?”顾之澜满脸惊喜,蓦地腾起身来,追问道,“那你答应过我要度化死于首阳山上的数千英魂,可曾办到了吗?”
老头睥睨道:“我已用魂灵术化解了他们的怨气,送他们经六道轮回,重归人间。”
顾之澜满目含泪,跪地道:“我已放下尘缘,我愿随你聚星修灵。”
老头捋了捋胡须,正眼看着他,叹息道:“你把她送走了?”
“我走时,她还坐在婆娑渡口,不愿离开。”顾之澜低眉,心有戚戚地道,“不过她衣着单薄,受不了此间的阴寒,应该很快就会回去的。”
“她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孩,只是啊,这方世界不属于她。”老头目光幽远如墨,沉下声道,“她早晚有一天要飞升上界,而你注定要永堕幽冥,不见天日,你不如看开点,做自己就好。你要好生随我修灵,将来才能帮她度过一场浩劫。”
“之澜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惜!”
“你心念于她,却只是她的一道命劫。你要像那风一样,自由勇敢,不到穷途不回头,不破暗云不罢休。此乃是风魂的意义所在。”
“什么是风魂?”
老头略一错愕,自觉有些失言,遂将话题中断,朗朗笑道,“你和裴沧楉是非常好的朋友,你们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言及至此,老头便弃了客栈,由顾之澜摇着船,于灯影桨声中,划开无限涟漪,往未知的深处驶去。
“渔灯暗,客梦回。声声滴得人心碎。孤舟零落去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慢慢你会明白,爱而不得,乃是人生常态。渐行渐远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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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渡口的阴寒沁透于全身,沧楉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她便站起身,步履踉跄着,打算顺着水流走到弥生海去。
哪怕路途艰险,她也要走到那片海去。
刚走没几步,沧楉突见一道金光裂空而来,落在了她的跟前。她顿觉阴寒更甚,还来不及问话,一位黑袍男子便从光团中掠出,长袖一挥,将她席卷至空中,不知所往。
沧楉怒喊道:“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成亲!”
“成什么亲啊,我不要成亲!”
“这可由不得你。”黑袍男子紧紧揽住她的腰,漠漠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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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瞎火,触不可及的暗,沧楉深陷其中不住地惶惑。
她双手紧握成拳,静坐在床榻上,身穿鲜艳的镶金凤袍,烈焰红唇我见犹怜:正是一副盛装出嫁的娇美模样。
脚下是朵来去幽幽的暗云,方圆不过数米,在瞬息而来的电光下,它似是寻着指引,往更浓暗的地方飘去。
高空中,时常有少女着流裳飘袂,婆娑起舞,似隐似现;轻灵而缥缈的身姿,如同频频绽开的梨花。
夜风轻轻拂过,魅影参差摇曳,转瞬即逝。
唯有古老且遥远的清歌,以直击心扉的力量,涟漪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这并不是黑夜,此时应该是正午才对,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沧楉暗忖道。她对时空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却对自己此时所处的环境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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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要有光,最常见的便是盈动如风的点点流萤了,似在眼前眉上,却又恰在天边无垠。
由于母亲赋予的一道花魂,沧楉从出生开始,眼睛便能穿透黑暗看到很遥远的地方。
倘若是换成别人,恐怕心神早已被这股浓暗吞噬了,从而陷进崩溃的边缘。
鸳鸯织就,繁花静缀,如红云向晚满身瑰丽,行云流水般的丝滑韵质,这袭嫁衣衬得床边上的美娇娘绰约明艳,绝色无双。
沧楉屏气凝息,将远眺的目光陡然收回,紧紧握了握腰间的短刃。
“难道我真的被逼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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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玉指压在刃鞘上,将刃推出了半寸。心神摇曳处,沧楉迟疑半晌,又将利刃匆匆回了鞘。
她看到,目光极至的天边,耸立着两根反向螺旋的巨柱。
似是两条无限伸长的血色巨龙,首尾不相顾,破天极地,气势磅礴而威凛,令见者惊心动魄。凌厉的闪电时时划破着深邃的长空,像是在鞭打着这方诡异的世界,却未能动之分毫。
与滚滚红尘不同的是,这世界蕴藏着一股深不可及、且无处不在的力量,而这股力量的源泉又好像来自那两根巨型的天柱。
天柱下,似有星辉相耀,斑斑亮光中飘悬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座宫殿高达三十三丈,檐角飞翘,廊腰缦回,周围被浓郁的幽暗灵气缭绕着。
宫里张灯结彩,笙歌泛夜,绫罗飘扬似是美人的舞袖,极尽魅惑之能事。
人影却是几近于无,显得凄清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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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破天的吼叫,从宫殿那头传了出来。紧随叫声而至的,是一头乌金犼迈着脚步,威风凛凛走到了宫顶至高处。
烈烈闪电汇进这只巨犼的身体,它自岿然不动,披散着藏青色光芒,傲立的躯体更显得高大生猛。
“吱嘎!”
殿门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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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宽达数米的红绸从殿中极速飞出,腾空而起,直逼沧楉所在的暗云端。沧楉脸色骤沉,身子不由地晃了晃,立即拔出了腰间的短刃。
然而,红绸虽已势如破竹抵至沧楉的近处,却并未对她发起攻击,而是速度骤减、落在了她脚下的暗云上,像是在宫殿和暗云之间搭了一座桥。
“是何情况?”沧楉怵然。
此时万籁俱寂,天光乍亮。红绸瞬间崩裂,化为了透亮的碎片,纷乱在空中如同凄美的花海。
乱红静静地、缓缓地坠落,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牵引,仿佛时光都减缓了流动:大殿中依约走出来一位红袍裹身的男子。其面容俊美空灵,如雕如琢,恰似透明无瑕的白玉,额头上的天门隐现出了电闪雷鸣和魅影穿梭的景象;眼神冷毅中带着几分邪魅,笑意弯浅却是摄魂动魄,不可逼视。
他踩着漫天花瓣,要来云端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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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对这位尊贵威严的男子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但见他踏着落红,长发恣睢飘扬,自信满满地朝着暗云端走来。四周云层中欢歌顿起,锣鼓喧天,显得盛世无两,极具张罗。
“恭迎帝后堕世!恭迎帝后堕世……”亢奋的声浪此起彼伏,震动耳膜。
帝后?堕世?这是唱的哪一出?沧楉心中凛然一紧,全身微微颤动,手指不由地被利刃割破,露出一丝甜淡的血腥味。
眼看着那男子越走越近,沧楉便越发心慌,想要站起身来,却左右动弹不得。她想要的出嫁场面可不是这样的,她想要嫁的也只能是自己最心爱的人。
可怜一世情缘就要这样盖棺论定,不得善终了,她心中凄苦,几欲泣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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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至此,那男子已森然而至沧楉的跟前。暗云端上的迎亲画面,一双璧人出尘,两身红衣飘袂,四目电光迸发,让云层中的魅影们看得赏心悦目,激动无比。有史以来,数十万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证了幽冥两重帝王级的婚宴盛事。
“美人,我们该夫妻对拜咯!”
“咦?……”沧楉嗫嚅道。
眼前男子笑容阴邪,眼中魅光一斜,直直落在了沧楉的身上:“我从来不拜天和地,也没有什么高堂在世,前面两个步骤自然就跳过去了。”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笑,“不然,我们直接入洞房吧?”
闻所未闻,简直厚颜无耻!沧楉心里咒骂得要紧,抿紧樱唇,眼神狠厉地望着那男子,虚张声势地做着最后的对抗。他却全然不在意,阔步走到床边,便俯下身往沧楉的胸口扑来。
“你是什么鬼啊,你赶紧走开,我不要嫁给你!”
“小美人,你今日就从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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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在此时,有剑光霍霍然划破了长空,呼啸而至。
这道幽蓝的剑光有星辉铸体,势能极劲,竟将这严丝合缝的浓暗世界,狠狠劈裂了开来。那男子反应极快,反手掷出一道闪电,震震作响,竟在半空中将那道剑光抵消掉了。
“好凌厉的剑光!”邪魅男子震惊而起,急趋至暗云端的边缘,神情且惊且惑,却无半点的惶惧和退缩,扬袖道,“众军听令,随我去镇守地门。”
话音未落,数不尽的魅影便从云层间一跃而起,呼啸如雷,直奔往剑光所来的方向。只是他们刚飞出不远,就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强势力量堵截在了高空中,前进不得。
紧接着,八条金龙直破天穹,牵引着一顶花轿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