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一身重孝,连日来哀伤过度,高而瘦削的身子已然有形销骨立的意味,原本黄褐色的脸倒白了一些,一听汪然明说出郑芝龙这个名字,诧异之余,竟微露了一抹笑意。
“崇祯元年被朝廷招安的海盗,他的势力广布海上,国人倒也罢了,外来的红毛鬼、倭人要过海营生,都要拜他的码头!你要打他的主意了?”
然明毫不惊讶被牧斋一眼看穿,在他看来,牧斋虽官运不行,若论做生意,未必逊色于他,可惜牧斋志不在此。
他十分自得的嘿嘿一笑:“你既然能猜到,自然也曾经考虑过。你放心,我不找你通路子,我留意许久了,也打通了关节,不过来问你一声。”
牧斋应声道:“除了我那些书籍的刊刻,我什么时候管过你把钱投到哪里去?”
常熟钱氏是本地望族,诗礼之家,富裕乡里。然牧斋这一支往上两代,却时运不济。
祖父钱顺时刚中了进士,奉命往辽东送饷,时正冬日染了风寒,抵家不到十日便去世,儿子世扬年仅七岁,寡妇弱子虽有长辈爱护,度日也艰。
世扬便是牧斋父亲,一生锐志功名,不事生产,然始终不第,是以家中一直拮据度日。
直至万历三十八年牧斋年二十九岁,会试中高第,殿试得中一甲第三名探花。钱家才终于时来运转。然这一大家子人,只靠他一人支撑生计。
牧斋的仕途,可谓几起几落,大喜大悲。细算起来,从万历三十八年至今,二十二年来他真正出仕的时间不足四年!
当年一举得中探花之后,授翰林院编修,四个月后因父亲世扬去世回乡丁忧。然因朝廷党争,这一丁忧,就是十年!天启元年复出,却又被卷入浙江科场舞弊案,辞官归里;天启四年复出编纂《神宗实录》,又被魏忠贤阉党斥为东林一党,革职还乡;崇祯元年起复为礼部右侍郎,此时的他以才学、声望、资历而论,俨然“东林魁首”,深孚人望,正待入阁为相,却又被温体仁参劾“结党”,虽海内哗然,牧斋依旧被罢归乡里。
再说即便为官,那点俸禄也不够养家的,何况仕途不顺,不能总以卖文为生,自然要寻开源之道。汪然明白手起家,十年便成巨富,虽是商人,却素来豪侠,将银两交付与他经营,牧斋十分放心!
“这次不同,郑芝龙亦正亦邪,时正时邪,你那修齐治平之心只要一天不息,我就得来问你!”
“我可是两朝党魁,朝廷之敌,何曾正了?”
天启朝时,魏忠贤将不阿附自己的人,通通斥为一党,依照《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之名号,编了一本《东林点将录》,钱谦益之名赫然在列,号为天巧星浪子。因魏党肆虐之下,东林诸君凋零,所余诸人中唯牧斋名望才调最高,又号为东林党魁!
崇祯继位,大刀阔斧剿除魏忠贤一党,然牧斋被温体仁参劾之时,温体仁扬言“满朝皆谦益之党”,还给他起了个绰号“盖世神奸”。故而牧斋自嘲“两朝党魁”。
汪然明大手一挥,恍若衣袖一扫,尘霾皆尽。嘿嘿一笑道:
“你这党魁,都是虚的做不得数。唯有这'风流教主'之名,倒名副其实!”
钱牧斋被名流士子送别号“广大风流教主”,自然是因他年轻时才干优长又风流倜傥,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想来牧斋被魏党号为“天巧星浪子”,自然也是他欢场浪子之名声远播。不过牧斋十分尊重风尘中之才学名姝,称许其才,怜惜其遇,风流教主名副其实,只不合他礼部右侍郎的本分!
牧斋淡漠一笑,汪然明自觉牧斋丁忧之际,言及此事,可谓失言,忙道:
“那我要走那路子了,你此刻现银可够?”
牧斋事母至孝,丧礼自不肯从简。虽有朋友门生帮衬,只怕也不够。
牧斋嘴唇微颤,眼眶又一红,略略思忖一下道:
“家母八十了,一应物事都是全的,只一些杂项使费,眼下我打算在先父母茔前筑明发堂,结庐守墓……粗略一算,也还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