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湖深处有孤岛,四面被红莲环绕,这红莲常开不败,远远望去仿佛一团红莲业火,炙烤着中间一处小小庭阁。那便是师父修行的道场——曼荼罗。
我站在断桥边默念师父教我的经咒,举步向湖面迈去。刚刚触及湖面,便有红莲一朵在我脚下缓缓盛开,正好托住我。就这样念着经咒,步步生莲,方能到得曼荼罗。
即使隔着红莲,仍能感觉到忘忧湖水冰冷彻骨寒意沁人。这忘忧湖便是忘川的源头,据说这忘忧湖水乃是世间最悲切凄楚的眼泪所化。世人皆苦,所以忘忧湖永不枯竭。忘忧湖另一神奇之处在于漫天神佛到了此处,凭你是谁都不能施法飞渡,即使要像我这样涉水而过,若无师父的红莲相接,便会沉入湖底,挣扎不得。所以,麟魉他们对这湖都敬畏有加,若无师父召唤,绝不靠近半步。只我是个例外。
二百岁之前,我都随师父住在曼荼罗,那时木子尚未幻化出人型来,只是一串甚为啰嗦的佛珠法器。师父喜静,岛上除我师徒二人连着一只常年伏在师父经案下的大白狗,连个鬼奴仙童都没有。只是那名唤“谛听”的白狗也甚是无趣,每日只伏在经案下,若不是偶尔抖动耳朵,实在与一尊雕像无异。于是我唯一乐趣就是跳到红莲丛中,找朵又大又香的花,躺上去晃晃悠悠躲懒偷觉。师父见我常去水边,怕我失足跌落相救不及,便将这套步步生莲的经咒传了于我,从此我更是整日在湖边独自嬉戏,穿梭往来。二百岁后,我自告奋勇去魂呓阁做守灵人,师父怜我来回奔波不易,便叫我就在魂呓阁内禅阁住下,平日不必回曼荼罗来。那时我少年心性,突然见识到岛外世界,诸多新鲜事物,漫天神佛仙子,各处迥异风景,正是目不暇接之时,也乐得脱离师父管教,到处玩乐。如今百余年匆匆而过,除了每年师父佛诞,我竟也极少回来。最常做的也不过是在湖畔断桥之上躺着偷懒的时候,默念经咒,唤一朵红莲替我去向师父问安。我一向惫懒惯了,幸而师父又将这些礼节规矩看得极淡。对我这行径也不以为意。只在见面时仍是提醒我,忘忧湖畔,谨防失足。
有次我问师父,要是有人真的落入湖中后果如何。师父默了默说:“性命无忧,不过千疮百孔罢了。”“湖水会侵蚀躯体?”“不,是心。”见我一脸担忧,师父一笑安慰我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不需要心。”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说这句话时,师父脸上的神情,像是悲悯又像是淡漠。
回忆间,曼荼罗到了。我信步上岛,轻车熟路向师父常在的禅室走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师父正在经案后闭目凝神,盘膝打坐。一如既往的白衫素服,散着及地长发,眉目间佛光盈盈,更显得眉清目秀、风流蕴藉。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师父睁开眼睛,温声道:“湘灵在笑什么?”我上前几步,在师父经案对面亦盘膝坐下。大白狗难得瞅我一眼,又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去了。我双手杵在经案上托住腮帮子,嬉皮笑脸的说:“我笑师父看起来总不像个菩萨,却像个我听的故事里的公子哥儿。凡人怎么形容来着?哦,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倒是越来越顽皮了,连师父都敢拿来取笑了。”我的师父——被颂为“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的大愿地藏王菩萨,虽是无奈训责,却也微微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