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似有所觉微微侧身,蹙眉问:“看什么?”
温恪笑嘻嘻地跟上来,很不正经道:“灯下看美人,情醉眼波横”
他两三步行至魏殳身边,借着大袖与披氅的遮掩指尖贴着那人清瘦的腰身,沿玉带钩轻轻滑下勾起流苏坠着的象牙埙在那牙雕白鹤上很坏地摩挲了一下。
“我家澡雪可真好看。”
魏殳打落他作乱的手,佯怒道:“好好说话。你父亲和容老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温恪虚心受教旋即轻咳两声,面容一肃可笑意漾在他眼中怎么也藏不住。少年点漆般的眸子映着辉煌绚烂的灯花社火亮如辰星可那漫天星河里只映出魏殳一人的影子。
“愣着做什么,走了。”
魏殳被他瞧得莫名耳热,偏过头转身走去人潮里。
继昨日挑明心迹温恪私下的言行竟越发放肆大胆专爱变着法子作弄他。
长华街的灯花夜市锣鼓喧天,魏殳容色自若地随意闲逛,偶尔在沿街商铺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边驻足。他的神情清冷疏淡一如往昔唯有腰间那被温恪撩过的流苏带,如醉春风般轻轻一晃。
“哥哥喜欢这些吗?”
温恪走近前来,从那小贩子的货架上拿起一支纸风车。
这架风车做得很漂亮,大大小小十五只旋子,用的都是双面异色的流光纸,繁花般叠成一树。正中最大的那个剪了三十六瓣彩叶,凉风拂来,十五只风车扑簌簌飞旋,溢彩流光,说不出的好看。
“二位公子爷,这风车只卖七十五枚铜板。赏个光吧,多漂亮呐。”
温恪对这些小孩子爱的东西没什么兴趣,见魏殳流连不去,忍不住要打趣他:
“澡雪想要吗?喊我一声哥哥,这一大排的纸风车,我全买来送给你。”
那小贩闻言,惊喜不已,连连哈腰道谢。魏殳却从摊位角落一只并不起眼的小木匣里取出一枚黑乎乎的珠子,冷玉似的指尖旋着陶珠轻轻一抛,一串流泉般的泠泠细响从珠子孔隙出传来。
“有银的么?”
“这位公子爷,鄙处只有陶的响珠。嗨呀,咱是小本生意人,哪会卖银响珠呢。”
魏殳怔怔地望着手中泠泠作响的陶珠,像是想起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轻轻一叹,将珠子放回木匣里。
“多谢,不用了。”
温恪见魏殳没了兴趣,反倒对这些他往常所瞧不上眼的、小孩子的玩意多了三分好奇。
温小郎君与那小贩鬼鬼祟祟絮絮低语,魏殳便站在三尺外璀璨的花灯下等他。
几枚爆竹在前方不远处的广场噼里啪啦炸响,喜气洋洋的广红褙纸在冰冷的北风中四散飘飞。
咻!
一条银龙窜天而起,魏殳循声望去,只见那火龙呼啸着旋飞,在众人欢呼赞叹声中摩云而过,“嗤”地一响,在深黑的夜幕里迸作万千星辰,绚烂光华煌煌白昼,只一瞬的功夫,又熄灭了。
刹那芳华逝,弹指红颜老。
他的童年罹遭惊变,那枚银光灿灿的响珠与儿时短暂的快乐恰似这流星划过夜空,早已消逝在经年的尘埃里。
“澡雪,我们走吧。”
魏殳恍惚回神,温恪习惯性地替他拢了拢已经系得很好的斗金裘,微笑望着他。
也对,那些曾经的辉煌早已随风散去,于一无所有处,依旧有人不计前嫌、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魏殳心头微涩,按着饮冰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低眉敛去不合时宜的心绪,哑声道:
“好。”
岑照我新买了一份儿寸金糖,在长华街临街最豪奢的摘星楼里,点了半斤“神仙醉”。
满桌皆是山珍海味,岑照我坐在临街雅座,对面前的玉盘珍馐不屑一顾。文丑面具摆在桌边,这位尊贵的掌灯右使肃容端坐,优雅地执了象牙箸,挑开焖得破烂的陈荷叶,夹起一筷子焖烧鸡。
鸡肉又干又柴,已冷了。
岑照我一筷接着一筷地吃,像是嚼着什么山珍海味,目光涣散,神思不瞩。
他一人独坐雅间,桌对面却摆着一副空碗筷,不知是给谁留下的。
岑照我闷闷不乐地将荷叶鸡吃完,仰头饮酒,迷离的醉眼觑向窗外喜气洋洋的凡俗众生,搁下金樽,不屑地冷笑。
“愚民,聒噪。”
这刻薄的笑意还未淡去,熙攘的人流中,竟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玉簪挽着青云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长的斗金裘下,那条烟青色的长流苏月光般一闪,衣袂飘动间,隐约显出一枚玉似的坠子。
芸芸众生之中,那人姿容秀特,鹤立鸡群,教人过目难忘。
阿鹤,一定是他的阿鹤!
凉风吹彻,岑照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心跳如雷,匆匆抓过糖纸包,佩上京戏谱,单手撑上窗台,竟从三层高的雅间一跃而下
晚风扬起他的银袍,衣袂翻飞涌动,如鹞子张开翅膀。
长华街众人惊骇万分,纷纷闪身避让,只听答地一声,那佩着文丑假面的青年已轻巧躬身落地,摘星楼雅间窗台上忙不迭探出个人影,高声呼喝:
“哎哎哎这位客官,您还没付钱呢!”
岑照我哪管得了这么多,他胡乱推开人群,可那袭华贵的斗金裘早已远远地消失在一片灿烂的灯花社火里,随着人潮,向东而去。
“少主人”
长华街热闹非凡,四处尽是小贩吆喝声,与锣鼓胡琴声掌灯右使那句呢喃般的呼唤,也随着晚风,消逝在人群的欢笑里。
长华街离春溪并不太远,沿溪向东去,便能望见胭脂湖。
喧嚣随着社火远去,春溪岸边反倒显得格外宁静。
一轮皓月高挂中天,在这正月十五的上元夜,星辰便显得格外黯淡。三三两两的有情男女私会柳梢下,静谧的溪面上,飘着几星零散的河灯。
魏殳不知这些河灯有什么可看的,温恪执意要来,他便也安静地陪着。二人笑谈间,不知不觉已走近胭脂湖畔,魏殳正低头望着月下长长的树影,忽听温恪轻笑一声:
“澡雪,快看。”
魏殳疑惑地抬眸,忽而停住了脚步。
眼前一片彻亮,胭脂湖银镜般的水面上,倒悬银河般浮着上千盏小小的花灯。一轮银月投入水中,随着粼粼波光轻轻一晃,旋即化作细碎的银屑,湮入碧波里。
魏殳走近湖畔,一只小灯随波逐来,停在岸边。他俯身一望,才发现灯中藏了条小笺,歪歪扭扭写道
“愿我祖父长命百岁,愿鹤仙如意安康。”
魏殳心中微动,阅至另一盏河灯,灯中小笺上的字迹端正工整,写下一行“望秋闱顺利中举,鹤仙如意安康”。
这些小小的花灯随波在湖面上下浮沉,姿态各异,竟都是戏水仙鹤。几只悬停岸边的鹤灯里,都藏了各色小笺,笺上字迹或笨拙如长虫,或端雅如钟鼎,临江百姓奉与河神那千奇百怪的心愿后,无一不添了句“鹤仙如意安康”。
二人团坐在湖畔枯草甸上,正闲话赏灯时,一对母女捧着花灯打远处走来。
那小姑娘约莫十岁,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子,小心翼翼藏在仙鹤灯栩栩如生的翎翅中,爱惜地抚了抚小鹤的丹顶,一双水汪汪的杏眸望着母亲取出火折,将灯芯点亮。她犹豫了一会儿,怯怯地问:
“娘亲,将花灯献给鹤仙子,我的愿望就会实现吗?”她吸了吸鼻子,满怀期待道,“我想要爹爹早日归来,云中太冷啦。快回临江吧,我和娘亲都在等你。”
小姑娘说完,依依不舍地亲了亲明亮的鹤灯,将女儿对戍边父亲的思念,一并寄去春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