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云怅立良久,抬头只见那根青烟直溜溜冲天而起,溶在蔚蓝的天空中,若不留神还不容易察觉;如今细看,倒是熟悉得紧,分明是炼药到了关键时候;当下不再犹豫,顺着那青烟的方向摸过去。
每道关隘皆有哨岗把守,甚是森严,见他行迹可疑,便拦住盘问;但见他肩负药箱,大大方方声称要见夏药王,只道他是山下送药材的伙计,遂放行;更有热心者为其指明方向。
那青烟看起来似近,走起来实远,有时候明明近在咫尺,偏生面前深壑横生,真真气煞人也。如此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灰砖青瓦的大宅跟前。
大宅外面冷冷清清,里间却是热火朝天。
白如云推门进去,只见偌大的丹房中间有一个造形拙朴的大铜炉,三足鼎立,八卦符纹,瞧那架势,还以为是从太上老君哪里偷来的。周边五星灯、纯钢剑、古镜、日晷、鼓风机等物什一应俱全。柴火正旺,炉底已经烧得赤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几个赤膊光膀的火工添柴忙得汗流浃背,两个发髻高束的药童扇风也是满头大汗。
正中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汉子,急得抓耳挠腮,活灵灵一只老猴子,嘴里咬着烧饼,连话也说不清楚:
“火候过了,减柴,减柴!整天就会加柴,你们以为火势够大就行啊,笨死了!知止不殆!知止不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白如云不禁好笑,大声念道:“采药时,调火功,受炁吉,防成凶。”
夏药王从清早忙乎到现在,忙得晕头转向,忽闻有人朗诵崔公《入药镜》里的炼丹要诀,又惊又喜急转身,登时愣了一下,惊得合不拢嘴,烧饼恍然掉地。
“小……小白?”
白如云咧嘴而笑:“夏叔叔好久不见。”
夏药王几下跳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双肩,笑道:“你这小子,长高了,也长本事了,还偷了我的药箱,哈哈哈。来来来,帮我炼丹。”当下二话不说,便将白如云拽到丹炉跟前,“累死我了,连午饭都没吃,被几个笨蛋气饱了。这是最后一炉,你帮我盯紧。”
白如云卸下药箱,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皮:“我也没吃呢。”
夏药王飞脚踢在其中一个药童屁股:“快去拿两个烧饼过来。”
药童连爬带滚跑出去,不久便捧着两个烧饼回来,又圆又大,分量十足。白如云双目放光,夺过来,一个塞入口腔,一个塞入口袋,咀嚼几下,囫囵噎下——这简简单单的烧饼竟如此美味。
他肚皮里面有了东西,便觉得充实,浑身来劲,嘴里咬着烧饼,说话咬字不清,和刚才夏药王活脱脱一个模子:
“火候足,莫伤丹,天地灵,造化悭。”
“减柴,转文烹!”
“初结胎,看本命,终脱胎,看四正。”
子午卯酉四正时,乃炼丹的关键时辰。他盯紧日晷,掐指默算,口中念念有词,眼见午时将逝,连忙叫道:“吉时已到,停火收官!”
他凭着一本《临证实录》,反复实践,摸索其中门道,事事亲力亲为,故对火候的把控了然于心,如今指点旁人,更是游刃有余。
夏药王偷得片刻闲暇,咕咕大口喝水,眼瞧这小鬼头指挥若定,心头欣慰。自己没有正式将他收徒,以前也只是随口点拨,岂料这小子天资聪慧举一反三,此时心中早已将他视作传人,想到自己一身本领终于有人继承,死也无憾。
火灭,炉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大声说话,只有炭火湮灭时不甘心的挣扎声。
白如云暗中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久别重逢,首次献艺,只盼没有糟蹋这一炉丹药。
夏药王缓缓走上前,此时已来不及斋戒洁冠,遂整敛衣冠,面南揖手,神色凝重,口中念道:“无上太乙天尊,弟子夏仲景今日炼丹,欲借天地灵气为己用,请天尊庇佑,天炁归一,皆成自然,善哉。”
说罢,他躬腰拜三拜,方才恭恭谨谨的揭开炉盖,一股浓郁至极的药香当即溢满丹房,闻之提神醒脑。
在场诸人赶紧围上去,但见夏药王不慌不忙的拎出一个小鼎,原来鼎中有鼎,是个悬胎鼎。
白如云屡次炼丹都是将陋就简,何曾见过这般精妙的器皿,心中好生羡慕,只道这一炉精华便在此悬胎鼎中,却见夏药王视若无睹,随手将那鼎递给他,连忙双手接过。夏药王这才郑而重之的用一只葫芦瓢,盛少许丹液送到面前,瞧了瞧,闻了闻,舔了舔。
原来悬胎鼎中是药渣,这满满的一鼎丹液才是精华!
夏药王平素不知尝过多少药方,这番也仅是浅舔,决计不敢多沾毫克,想必这丹液是极劲猛的。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良久,终于额纹舒展,嘴角含笑,大约这炉丹液是炼成功了。
那丹液棕黄清澈,宛如头道浓茶,气味熏香之中带着药冲,甚是古怪。白如云搜肠刮肚也不晓得来头,低头看了看悬胎鼎,药渣都已炖烂,依稀认得紫河车、硫黄、麻黄、僵蚕等物,均非寻常用药,还有一样稀罕东西——罂粟壳,不禁眉头微蹙。
“夏叔叔,这是什么方子?”
“大无畏汤。”
白如云摇摇头:“没有听过。”
“当然没听过。”夏药王背对阳光,头也不抬,嘴角勾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脸庞埋在阴影里,那笑容竟有几分阴森,“这方子是我受大先生委托,费了不少心思研制的。”
“大先生”这三个字就像棘刺一般刺在心肉,白如云觉得难受,低低哦了一声,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横目四顾,瞧见丹房角落里面堆了一摞麻布袋,空瘪瘪,曾经都是饱满的。
“我一路炼药,原料都难凑齐,掌柜们说方圆十里的草药几乎都被人买光,原来是你。”
夏药王嘿嘿笑道:“反正大先生有的是钱,何不趁机敲他一笔。”
白如云低声道:“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
夏药王愕然:“为什么?”
白如云抬眼望见一旁忙着灌装瓶子的火工和药童,欲言又止,心中暗骂自己窝囊,这畏首畏尾的模样连自己都讨厌。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咬紧牙根,一字一顿道:“因为他……”
话语戛然截断,只听得门口有人朗声笑道:“药王兄,丹药炼制得如何了?”
那人声音宏亮,旷寂的丹房里面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教人无从忽视他的到来。所有火工药童,登时个个噤若寒蝉,又精神抖擞,仿似打了强心针,手脚也分外麻利,都忍不住悄悄往门口望去,神情既恭敬又畏怕。
那人站在门口,满脸温厚敦和的笑容,一身笔挺合裁的青衣,阳光洒在他身上,宛如披上一件圣甲,文武并威。
夏药王又惊又喜,执礼甚恭:“大先生。”
他……就是大先生?
白如云惊愕,瞪大眼珠,满腔勇气顿时化为乌有,不自然的退了一步。他曾幻想过无数与大先生见面的场景,但是当大先生真正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大先生目光锐利扫过全场,大约是将白如云当作药童,也未多加留意,目光最后落在大铜炉上。
夏药王赶紧拱手道:“托大先生洪福,大无畏汤终于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