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劈头盖脸而来,避无可避,赵当世猛然睁目,长呼了口气,缓缓坐起身来。适才只是一个惊梦,而下头顶斑驳的阳光透过树隙散落在他的腿上,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已不是他头一次从梦中惊醒。自打来到了这个时代,他几乎就没有睡过一场好觉。杀戮、亡命充斥着每日每夜,久而久之,他也从开始的胆战心惊演变成了现在的泰然自若。
既来之,则安之。为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他必须学会适应一切,而继承了这个身体主人记忆无疑给他提供了一大便利。
看着尚在酣睡的几个手下,赵当世并没有立刻将他们叫醒。这些人都太累了,自从进入了陕西后,部队就一直处于流动状态,面对四面紧逼的官军,他们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哟,当家醒了。”不远处的溪涧里,侯大贵正猫着腰往这边看来,“等着啊,待咱捞几条小鱼给哥几个尝尝鲜。”
他倒是精神焕发。昨晚侦查放哨忙活了一夜还有此劲头,当真难为了他。
“囊里不还有些飧饭?”赵当世说着,走到马匹边上,将手伸进了悬于鞍鞯边的包囊里。
“那玩意儿谁咽得下。也不知哪个狗日的东西,上辈子没尝过咸咋的,往饭里放了怕有几升青盐,齁得老子够呛。”
“那是你该当。”树下,王来兴扭扭身子,也醒了,听侯大贵说话,就忍不住出言讥讽,“若不咸到你骨子里,你怎有力气跑到这儿?”
侯大贵抬眼瞅了瞅王来兴,嘿嘿两声,没说话。这时候,其余几人都受到三人说话声的影响,揉眼伸腰,打着哈欠,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
侯大贵忙乎半天,一无所获,兴趣索然,也没耐性继续,跳上岸,大摇大摆夺了块肉干,大口嚼着找棵树靠着问赵当世道:“当家,咋办?”
赵当世三下五除二吞完了飧饭,又掬些溪水送了送,将几人召集到一处道:“我昨夜想了想,还是去西安。”
众人闻言,大半显露出畏惧的神情。赵当世知道他们顾忌什么。曹文诏既然在商州剿清了老回回等人的余部,那么接下来定是会赶赴西安与诸路官军会合,打击进犯西安的老回回、闯王等部主力。
且不说那曹文诏,就说西安的左光先、贺人龙、张全昌等,哪个又是善茬?平时唯恐避之不及,今番倒要主动朝他们怀里撞,这些流寇又岂能不怕?
赵当世轻咳两声道:“咱们只有八人,眼下陕西官军、绺子多如牛毛,任凭碰上哪一股咱都难以力敌,为今之计,最好还是找到回营,有个依靠。”
有个人弱弱说道:“那去河南?”
“去你妈。”赵当世没回应,侯大贵倒先骂起来,“汤九州、左良玉俩孙子摆了口袋阵就等咱们去钻,你活腻了你自去。”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便是他对侯大贵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寻常的流寇,如若没有做到千户甚至老管队一级,基本很少关心局势或是大军的动向。他们想着的只是随着大流,两眼一抹黑地乱走,打哪算哪。许多时候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面对何人。但侯大贵不同,他现今虽只是个名不副实的伍长,却从不自甘下流,时时仍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不但对周围形势时刻关注,对长远发展也有考虑。单说这一点倒可以看做野心给他带来的好处。
侯大贵骂完,见众人没了声响,好不得意,对赵当世道:“当家,咱听你的,去西安。”
八人中最具话语权的一二号人物都决定去西安,其余人等纵然有异议也只能憋着。
从商州到西安本有大道名唤“商山路”,但因恐官军逻骑斥候,赵当世一伙人并不敢往此处走,只能挑拣山中小路投西北方去。所幸八人中有两个商洛土著,对这片山路颇是熟稔,倒不怕走岔了道迷了方向。
向北走了半天,过了楚水,进入冢岭山,一路上并没遭遇官军,众人的胆子便大了些。又行半日,日薄西山,众人正愁没处歇脚,走前边探路的两人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指着远处咧嘴笑道:“运道,运道。当家,那山坳里有个村屯,正做饭呢,这下咱嘬饭拖条可有着落了。”
“起开。”两人话音未落,侯大贵便急不可耐,推开他们,快步跑到前头张望一会儿,果见一处村落在叠嶂间影影绰绰。村落不大,十几户人家罢了,但对于自己八人的饮食休息已经足够了。
“大伙儿把片子擦亮喽,要做买卖啦!”吃了几天粗茶淡饭,侯大贵早就不耐,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村里还有女眷,胯下那根驴货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众人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也都各自摩拳擦掌。他们也是人,又何尝没有侯大贵般的念想?当下几个性躁的提了兵器就要走。
“慢着!”
“嗯?”跃跃欲试的几人忽听赵当世一声喝断,都不约而同看将过来,眼神里充满疑惑,不知这破百户又要放哪门子的屁。
“磨叽啥呀,当家!”侯大贵心急如焚,哭丧着脸道。要非眼前这厮手段了得,又顶了个百户的头衔,以他的尿性,早就一刀剁了。
“村子没脚,跑不了也飞不走,急啥?你几个听我说。”赵当世将狐疑的众人招揽一团,“金岭川一败,兵马四散。被杀者不少,跑了的也定不少。咱们能摸到这儿,别人难道就不行?一山不容二虎,村子就巴掌大点地方,容不得许多人马。倘若已经有人进了村,咱没防备的进去,凶多吉少。”
众人听他如此说道,心下合计确实有理,各自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