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是极苦涩的笑,但在我的外祖母看来,已经仿佛是觉得心安了。
“你会好起来的。”她陪我说了一会儿话,在临走之前又这样说了一遍,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仿佛世间的一切,连同人的生死,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我也确实好了起来。就好像我的病忽然到来让人困惑不解,我的痊愈也同样令人不解。
当我能从病榻上起来的时候,消失了近半个月的哥哥也回来了。
白鸢陪在他身边,他坐在轮椅上,停在我房间的门口,却并不进来。
生病的几个月里,我已得知,因着先前哥哥试图以我和司马晟联姻做筹码,希求能从东晋借兵起事。
却因我的抗婚而盟约破裂,司马晟怒而单方撤回盟约,并派兵围剿盘踞在汉阳的西燕残部,一战过后,哥哥损兵折将,大伤元气,与司马晟彻底撕破脸面,势成水火。
算来算去,我终究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我一意拒婚,哥哥如今的境况也不会如此窘迫。
隔着几步,兄妹二人远远望着,久久相顾无言。
哥哥沉默了很久,只问,“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我?”
我摇头“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
起身一步步行至他身前,我跪地苦求:“哥哥,我们放弃了好吗?不要再复国,不要再与司马晟那个恶魔做交易,我们兄妹,还有白鸢三个人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离开南魏,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远离这算计争斗,安安静静过完下辈子好不好?”
哥哥决然惨笑:“昔日亡国之辱,双亲亡故之时,无人劝我放弃……被告知失去双腿,终身将拖着这条残躯之时,无人劝我放弃……初接千机楼、我以残躯使出浑身解数方能服众之时,无人让我放弃……时至今日,我仍旧没有放弃,也绝对不会放弃,这条路上哪怕我还剩一口气,什么磨难,什么挫败,我也会坚持走下去,十三年来,我一心执着于复国,心念深种,没有人会理解我多年来的孤独和隐忍,你不会了解,六叔不会了解……所有人都不会了解。”
哥哥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而释然。
我看到了他鬓角已然生出了几丝银白,他方才二十六的年岁,半生执迷于复国大业,已然早生华发。
一旁的白鸢低着头不住抹泪,我心头难过至极,只能攥住他的衣摆什么话也说不出。
哥哥伸过手轻轻摸摸我额头,如小时候一般对我微微笑了笑,“不要哭,哥哥喜欢看你笑的模样。”
我强忍泪意点头,朝他努力笑。
他只定定看着我,目光中涌动着悲悯和莫大的伤怀,过了好久才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是不愿意?”
心底一分分的凉了下去,所有的希冀这一刻猝然化作了齑粉,再不见一丝鲜活生气。
我终于还是摇头。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我闭上眼,宁愿哥哥的巴掌再一次落下来。
那样,至少自己会好受一点。
可他只是伸手按住我抽泣的肩头,似是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算了,我不再勉强你就是……哥哥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有外祖母的庇护,想必你也不会受委屈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赵桓和上官拓都是好男人,我看得出,他们都是真心待你的,将来在他们中选一个也好……我就是死了,也死得安心一点。”
哥哥慢慢说完这句话,再不看我,命人推了他头也不回离开。
白鸢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慢慢朝我凄然跪下。
她流着泪说:“小姐,白鸢这条命是公子给的,他要去哪儿,白鸢就会追随而去,白鸢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以后,您要好好保重。”
白鸢跪地朝我磕完三个响头,就决然站起身,转身朝哥哥的方向离去。
轮椅的滚动声渐渐远去,外头正下着朦朦小雪,我满面是泪,紧跑了几步想要挽留,却怎么也没有力气追上,唯能扶着门框,目送他们一步步远去,看着那一男一女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墙拐角处……
从那以后,我没有在临安见过哥哥。
他再也没有出现,同他一起离开的,有六叔,还有白鸢。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病已经完全康复。
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安宁。
天下局势风云暗涌,大战降至。
各小国之间战争不断,北齐孤独褚一心做大,不断厉兵秣马侵吞周遭领国领土。
三月,北齐派去边境巡视的钦差大臣遭不明身份的人行刺暴毙,北齐怒而将矛头指向东晋,一举挥师灭亡几个臣服东晋的小国,战火迅速燃起,北齐大军来势汹汹,东晋军队且战且退,司马晟一面派遣使臣与南魏结盟共同对抗北齐,一面将战线不断往南拉长,试图祸水南引,一向居中立的南魏随之被卷入了这场混战。
形势骤变,群雄并起,各周边小国跃跃欲试,欲图从这三国鼎立的局面中开拓出另一片疆土。
上官拓即将领军出征,他走的前一天,特意进宫向外祖母辞行。
那一天,阳光很明媚。
坤仪宫外的小院子里,他与我说了很多话,谈到了很多人,却只字未提哥哥的事情。
我从他异样沉重的语气中,察觉出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的严重程度。
此去千里,烽火狼烟,当是惊险异常。
我只望住他,坚定地说:“这一次,你也一定会赢的。”
他扬眉而笑,口中只说:“好。”
南魏皇宫里种着许多槐树,这个季节里,它们已经慢慢开出了洁白繁簇的花儿,让整个花园里都漂浮着一种淡淡的清醇香气。
即使是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赵桓和上官甄儿两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踏着满地落花漫步走近。惊起的素白花瓣轻盈地在他们衣袍下摆间盘旋,温雅年轻的帝王,烂漫明媚的华裳女子,身姿翩跹,并肩走近。
上官甄儿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小腹微微的凸起,她尚还稚嫩的眉眼间却已有了初为人母的美丽光彩。
先前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却并未见得真人,现下真正看清楚这位年轻的南魏皇后时,我方才发现,她生得是如此好看,眉眼间和上官拓有些相似。
她和赵桓,原是如此的般配。
我蓦地从幻境中惊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想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赵桓一抬头就已经看见了我和上官拓。
我站在原地,只好遥遥朝他们颔首。
乍一对视,四个人都蓦地停住了脚步。
上官甄儿极快地笑起,“大哥,你明天就要出征了,正好,我有些东西要送你,跟我去拿好么?”
她说完这句话,带着烂漫的笑将上官拓拽走,宫娥内官也纷纷低头退开。
静静的园子里,一下子只剩下我和赵桓二人。
这本是我双眼复明后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却并无一分尴尬。
两个人极自然的一前一后走到一起,仿若我们生来就应该是如此的。
默默走了很久,我只寻思着:“你的病,现在好些了?”
他微微点头,和声说:“嗯,好些了。”
一时之间,两人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似乎也找不到旁的话可以说。
槐花瓣一簇簇,一团团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之间,如一场旋旎曼妙的梦境。
连同赵桓墨色的眼,也仿佛带了琉璃般的光泽,很美很美……
幽深得仿佛一汪没有生命的静湖。
这一刻,事已至此,我开始觉得,有些话,是应该到了要说清楚的时候了。
我吸了一口气,问:“其实,一直以来,我心里都很矛盾,我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你?皇上?表哥?抑或是公孙先生?”
这句话如此轻松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
但片刻之后,心又慢慢平静下来。
我开始觉得,要向赵桓问出这个答案,是迟早的,必须的,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赵桓脚下的步子一顿,眼神依旧看着远处的绚丽春景,语气极淡,“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失笑,“你的易容化装技术很高明,但是你身上的气味却骗不了人,第一次,我在临安官驿和你见面时,就已经隐隐猜到了。而后,差点掉下池塘那次,你为救我发病吐血,那天我无意中摸到了你的脸,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想。”
他一直淡淡微笑着,过了好久终于开口说话,语气愈发的平淡,仿佛说得是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
“你知道的,朕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身体越来越虚弱,那时父母双亲离世,所有人都认为朕活不了,只有皇祖母没有放弃,她不顾一切寻找药方为我续命,才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