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马背站定，低头接过，点了点头，“子时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北齐军营。

我被北齐士兵捉获当成细作带到龙罄大帐之中时，已是入夜时分。

龙罄军帐之前，外面两军交战，虽是闹得天翻地覆，可这里却很是安静，脚下的步子，越往那里靠近一步，心神就越发忐忑一分。

心中百转千回，到了最后，只剩莫大的释然。

毕竟，该面对的，迟早都是要面对的。

平静下心神，我被士兵绑缚住手脚，推推搡搡带进了帐中，彼时，最里头一坐一站着两人，似在商议军情。

隔着一道屏风，我看得并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龙罄背对着门口，看着墙上的行军布阵图，默然不语。

而站着向他回禀事宜的年轻将军，竟是一身甲胄的孤独懿！

我蓦然怔愣住……

士兵将我架着上前，“王爷，这是刚刚在军营外面捉获的人，王将军怀疑是南魏派来的细作。“

龙罄并不转过身，只略挥手示意稍后再说。

士兵会意躬身退下，帐中只剩手脚被缚，被迫跪在屏风外间地上的我和孤独懿龙罄三人。

仅听孤独懿沉声道：“时不我待，现在我们的人已经打探到南魏军中有异动，据说他们粮草半路遭困，须得七日之后才能运送到军中，而这七日就是我们反扑的最佳时机，现在司马晟和上官拓二人联手，实力不容小窥，该这么做，想必摄政王比我们更加清楚。“

龙罄一笑，“你也说了，这是据说，南蛮子素来狡诈，司马晟行事不择手段，万一这是他们故意散步的风声，引诱我们孤军深入，你待如何？“

孤独懿语气坚持，“后果如何，我愿一人承担，若明日一早出兵，我誓必取东晋窦雄首级为凭，摄政王若不信，我孤独懿愿即刻立下军令状。“

龙罄并不为意，“晋王也别忘了，虽是军令如山，可本王不会让几十万大军因着你的率性枉为为白白送了性命，现在本王才是主帅，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动！“

心中瞬时了然，暗暗庆幸一回。

孤独懿竟已知道南魏粮草延后一事，幸得龙罄嫉贤妒能，一意意掣肘孤独懿的军事才能，且生性多疑，犹豫是上官拓的空城计，并没有允许孤独懿趁势攻击南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孤独懿唯只冷笑：“这到底是我率性枉为，还是有人嫉贤妒能，患得患失，你知我知，但愿你和皇兄的权利较量，不要带到战场上以三军的性命为筹码！“

“晋王孤独懿！你莫要信口雌黄，就凭你刚刚这段欺上辱下的话，本王现在就可将你以军令处置！“龙罄恼羞成怒，霍然怒喝。

“摄政王龙罄！“孤独懿厉声喝斥，一字字冷厉如咬金断铁：“你也别忘了，我乃当今皇上亲兄，太上皇亲子，神武高宗皇帝亲孙，堂堂孤独氏正统血脉，岂由你一外姓亲王擅作主张肆意治罪？就算是，也得上疏请奏皇上，御笔朱砂亲断，呈报玉牒署，宗祠除名之后方能！你记着，要治本王的罪，暂时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划脚！“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愤然对峙，气氛僵得几欲凝滞。

终是龙罄先行败下阵来，他嗤然一笑，缓缓击掌，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不愧是本王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行事言行都颇有本王当年的风范。真是可惜，若你两年前乖乖听本王的话，现在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力争上游么？如若不然，现在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必是你无疑。“

“可惜你当日给我承诺之事，却要以口口声声称自己心爱的女人庶母为代价，你要我施计劝说让她心甘情愿认命，以待将来里应外合，共谋大事。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两年前我输得心甘情愿，若一切重来，我还是会和当初一样，做同样的选择。“

龙罄不置可否，“好一个痴情种，我的阿紫泉下有知，听到你这番话，想必也甚为欣慰。“

“她人都已经不在了，你说这些还有何用？“孤独懿冷冷一语说完，只闻佩剑甲胄交错的冷硬之声，他已经大步朝外间走了过来。

害怕被他看到我的容貌，我赶忙死死低下头伏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所及之处，犹见男子玄色军靴从身侧大步流星走过，衣袍之间犹带疾风，径直霍然掀帘而去。

龙罄也徐步而出，良久方对着孤独懿的背影长长叹出一口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他只这样喟叹，地上的我心中不禁暗叹，何时凉薄如斯的龙罄，也会这样悲秋伤春地吟风弄月了……

帐内静了一刻，龙罄似乎很久才意识到地上还有我这个细作存在。

他在我身侧踱了几步，淡淡道：“抬起头来。“

我慢慢正起身，仰起脸静静看他一刻，然后微笑说：“龙罄，好久不见。“

龙罄……龙罄……这个世间，他有着很多身份，武阳侯、摄政王、大将军……可是，会这样大刺刺直呼他名字的人，只有我一个。

只有曾经的阿紫一个。

这一刻脸上的药水还在，分明不是从前阿紫的容貌，可我还是愿意跟自己赌，我赌自己在龙罄心中的份量。

果然，龙罄身形猛地一震，霍然弯下身凛然逼视着我，定定问：“你是谁？“

我微笑，语气如从前在他膝头撒娇一般，“龙罄可真是忘性大，才两年的光景，你就不记得阿紫了。“

他目中犹疑更甚，沉吟一刻，目中疑惑渐散，又迅速在营帐四周一扫，确定没有人，方才一把拽住我的手，将我朝里间拉去。

铜盆中的清水寒洌而沁凉，流淌在脸颊的肌肤上，轻轻慢慢洗去了脸上药水凝固后紧覆的暗红胎记斑痕。

我弯身认认真真将脸颊洗净，龙罄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看着我的目光带着感慨与另一种不明情绪。

他定定看着我，脸上狂喜与欣然交错，很久才开口说话，声音竟有些颤抖，“这两年我听人说西燕皇孙女在南魏幽居养病，却足不出户。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新帝登基后，我事情一直多，原本寻思着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去南魏见你。“他伸手为我斟满一杯茶，又轻声问：“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苦笑一下，“无所谓好或不好，好又怎样？不好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都得咬牙过了。“

他兀自笑，将茶杯朝我递来，“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

我心中难过，只摇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我的身份，除了皇帝，你没有向第三个人说起吧？孤独懿知不知道？“

他点头，“收养敌国后裔，这样的罪名，我可是担当不起，这件事，北齐除了孤独昭，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我又问：“听说孤独昭现在被软禁在昭台行宫？“

他颔首，“他这一生恶贯满盈，生出的儿子手段也定然不会输给他，现在皇帝孤独褚一继位就勒令将他软禁，如今他在行宫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并无半点行动自由。你放心，他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有机会记挂着你的事情。“

心中蓦地想起从前那位白发苍苍的睿智老者，想不到，他也会有这样落魄狼狈的一日，这样的下场，还是拜自己亲生儿子所赐，如今忆起，也只能感慨世事无常。

权利，本就是让人疯狂的东西。

何况，是在绝无半点父子亲情的帝王家。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孤独昭会有今日之境地，也只能怨他自己昔日作孽太深。

“如此，我便放心了，我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希望你继续替我保守，免得以后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龙罄点头，“这是自然。“他目中神色莫测，停了停，又道：“说罢，今日冒险来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抚颊错愕一瞬，“看来我的心思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如此，我便明说了。“我顿了顿，目光望住他，“两年前，你曾经说过，是你对不住我，有朝一日一定会补偿我，当时被我拒绝了，可是现在，我有一件必须做，和不得不做的事，要你替我做到，就当是赔偿你对我的歉疚。“

他目光一凝，挥手制止了我再说下去，“让我想想，今天阿紫是想让我做什么呢？“他唇角慢慢扬起优雅的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让我暂不出兵对吧。“

我笑，“想不到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还是龙罄。“

他道：“刚刚孤独懿呈报南魏军粮出了闪失，我还不确定，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我点头，“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我们现在需要七天的时间，这七天里，我要你按兵不动，只须七天，七天过后，不论粮草到与否，任你如何行动，我绝不干涉。“

龙罄目光一闪，然后定在我脸上，“丫头，你这算不算是在逼我？“

我迎向他的视线，“两年前，是你说要还我的，现在我便要你还，怎么，难道龙罄又想赖账了？“

他默然思量，并不说话。

我继续道：“其实，你也是存有私心的对不对？皇帝本是由你扶持登位，你在北齐权势滔天，早已功高盖主。若这场仗北齐真的打赢了，皇帝必会趁势大封功臣，更会借机分衡你的军权，我太了解你，你是绝对容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荣耀，轻而易举被人分走的。“我深深看他，笑问：“龙罄，比起得胜班师回朝被人瓜分权柄和吃败仗回去挨顿训，你宁愿选择后者的，对不对？“

被我道破最隐秘的心事，他目光愈发深邃，恍若未闻，只在我脸上游移片刻，迅速转了话题，语声如旧宠溺温悯，“那在我回答你之前，你也要回答我一句：刚刚我和孤独懿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也知道，这场仗无疑决定他日后能否在北齐翻身，他一心想打赢，你现在却从中阻扰，若是战败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