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到了刑部衙署外的小吏迎上来说:“三公子您这么早就到了?御史台的柴大人也才刚过来。”
程昶知道柴屏,这一辈官员里的佼佼者年不及而立已然做到了侍御史一职,上回姚素素的案子一出,朝廷改作三堂会审程昶想去刑部囚牢里审罗姝就是柴屏帮忙疏通的关系。
程昶问:“柴大人过来做什么?”
小吏陪着笑道:“似乎是为案子的事,这不,年关快要到了上头催结案催得紧。”
程昶点点头,由小吏引着下了囚牢里。柴屏正在囚牢的外间看新递上来的供词,见了程昶先一步上前拜道:“三公子。”
他或是想着程昶近三月不知所踪对目下案子的进度知之甚少,先把大致情况与他说了一遍,末了无奈笑道:“原以为三司衙门这么多能人姚府二小姐的案子该是好结,没成想这么长时日下来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证据找来找去原先的几个嫌犯都脱了罪秋节当晚闹事的匪寇又多,也不知是不是其中哪个起了歹心下的杀手,总之那些贼人没一个招的。好在眼下枢密使大人松了口,里头这个”他往囚室那边望了一眼,“可以暂且放出来了。”
这里是女牢,所谓“里头这个”,指的便是罗姝了。
程昶问:“为何?”
柴屏道:“要说呢,罗府的四小姐作案动机有,证据也有。可是这个证据,不足以指证她就是犯案的真凶。”
他说着,顺手就从一旁的柜阁里取出罗姝的卷宗以及一个木头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一枚女子用的耳珠子。
程昶记得,当日京兆府过堂,仵作在姚素素的牙关里找到这枚耳珠,罗姝才落狱的。
“这耳珠确系罗府四小姐的不假,可为何竟会在姚二小姐的牙关里找到呢?试想倘若姚二小姐的死当真是罗四小姐所为,那么姚二小姐在濒死挣扎之际夺下罗四小姐耳珠以留下证据,这耳珠应当在她手中才对,因为她彼时呼吸困难,人应该是在一种力竭的状态,无力将耳珠塞入牙关。因此这枚耳珠,并不足以证明姚二小姐就是罗四小姐所害。”柴屏说道。
这个程昶知道,所谓疑罪从无,因为怕冤枉好人,凡证据上出了问题,都会被视作无效,古来律法大都如此。
“再者说,姚府二小姐的尸身虽然是在水岸边找到的,但她其实是被缢亡的。姚二小姐与罗四小姐力气相当,凭罗四小姐一人,恐难以至姚二小姐于死地。况且,根据罗四小姐的供词,她所供诉的两人起纷争的时辰、姚二小姐的爱猫雪团儿走失的时辰,都与姚府丫鬟的供词、三公子您的证词相吻合,说明她说的是真话,如此,也就不能判定罗四小姐是杀害姚二小姐的真凶了。”
柴屏说到这里,一笑,打趣道:“听说那只叫雪团儿的贵猫后来被三公子您捡了去养,这猫除了走散那会子,该是一直跟在姚二小姐身边的,要是它能开口说话,指不定能提供些关键线索。”
程昶道:“我事后还真带雪团儿去了秦淮水边一趟,但它除了四处嗅了嗅,没什么异常。”
柴屏张口讶了讶,随即点头:“三公子为了查案,当真费心了。”
言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罗四小姐到底是枢密院罗大人的千金,而今证据不足,被这么关在囚牢里说不过去,眼下刑部与大理寺已一并出具了咨文,要令她出狱了,只待咱们御史台在上头署名。但是,关于那耳珠,有一点让我着实费解。”
柴屏略作一顿,蹙眉道,“倘姚二小姐不是罗四小姐杀的,那么真凶将耳珠放入姚二小姐口中意欲究竟为何呢?倘这真凶想要嫁祸罗四小姐,他大可以用别的更好的法子,留下这么一份似是而非的证据,目的是什么?”
程昶听柴屏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木匣中,色泽温润的耳珠上。
过了片刻,他道:“柴大人可否把这枚耳珠借给我用一会儿,我拿去问一问罗姝,”
“这个自然。”柴屏忙道,“三公子今日既是来提审嫌犯的,这里的一应案宗、罪证,三公子都可以任意取用。”言讫,把罗姝的卷宗以及木匣子一并呈交给程昶,又与狱卒略作交代,先一步离开了。
因程昶事先就打过招呼说要单独审问罗姝,囚室里早已搁好了一张木椅,原本在里头待命的录事一见他进来,连忙收拾笔墨退出去了。
程昶将卷宗与装着耳珠的木匣子搁在一旁,撩袍在木椅上坐了,看着罗姝:“说说吧。”
他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姚素素的案子是三堂会审,眼下这个大牢里,既有刑部的人,也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这些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审案子,互相盯着,是谁也不敢靠近。
罗姝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应:“说、说什么?”
“说是谁让你把忠勇侯的冤案透露给我的。”程昶不疾不徐道。
罗姝惶恐地望着程昶,片刻,避开他的目光:“三公子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程昶打量了罗姝一眼。
她到底是四品枢密直学士之女,饶是身处大牢中,部衙里的人也对她颇多照顾。她身上的囚衣是干净的,因为冬日天寒,外头还添了件袄衫,搁在角落里的饭菜尚算新鲜,但她似乎仍然很冷,周身裹着棉被,整个人十分颓丧,两个月下来,又瘦了不少。想想也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娇贵小姐被关在这大牢里久不见天日,心中早已慌极骇极了。
至于他今日要来审她的事,想必早已有人提前知会过她了,甚至告诫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她刚才瞧见他,不会这么镇定。
程昶道:“你父亲教你说的?他也为那个人效忠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程昶见罗姝仍没有反应,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是有人借着你父亲的名义转告你,让你把忠勇侯府的冤案透露给我,还说只要你成功把我骗去了清风院,不日后,他就能让你离开这座大牢,对吗?”
罗姝一听这话,心头蓦地一震。
她不由回忆起昨日夜里,那个御史台的大人过来叮嘱她的话:“三公子眼下想必什么都猜到了,他若问起你白云寺清风院的事,你不必慌张,也不必回答他,明白吗?”
他还说:“要是他问起你忠勇侯府是否有内应,是否你就是这个内应,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只需害怕就行了。”
她当时心中狐疑,多嘴了一句:“忠勇侯府……有内应?”
熟料那个大人却道:“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只需记得,你要让三公子相信你就是这个内应,否则,”他一顿,“想想你们罗府一家老少的命。”
程昶见罗姝一直不言语,继而道:“忠勇侯府有个内应,这个人是你吗?”
罗姝心下微凝,果然被那个御史大人猜中了。
她正等着程昶逼问,未料程昶忽然语锋一转,他靠着椅背,双手修长的指尖交抵着,闲适地问:“是不是早就有人告诉过你了,说我会过来问忠勇侯府内应的事?”
“他是不是还说,一旦我问起,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
程昶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猜到这些?”
“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他道,“是他告诉你,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就会信你?”
罗姝被程昶这一通字字切中要害的问惊得无以复加,她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才好,半晌,支吾道:“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程昶闻言,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