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边盯着姑娘,一边好奇问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娓娓道来,“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就多达十数个,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见,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
“咱们老祖宗便过,跟我们镇不一样,外边地,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对此多有所耳闻,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着妖艳动饶狐娘子,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必有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颂:有妖魔鬼怪作祟处,必有师府真人。”
“总之,我们这一路行去,不要大惊怪就是,当然,更要心。老祖宗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非但不会打压排挤,反而破例准许在版图上开山立派,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倒是边境沙场,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平时日常起居,风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
朱河这番话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错过。
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手心轻轻拍打刀柄,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曲儿。
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离乡越远,思乡越浓。
在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一位中年妇人模样身段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坐在边缘,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从头到脚,再延伸到溪水当中,妇韧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眼神炙热,充满垂涎。妇人面貌模糊,变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皆是云泥之别。
她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再往下就是过界了,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种种灾祸异象。如今成神在即,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随意瞧了一眼,就只觉得头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不敢觑镇之外的高人异士。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可不是什么包藏祸心,只是听命于圣人阮师,心盯着那位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以防纰漏。她这些日夜观察,做得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那位手镯化为火龙的姑娘,让妇人吓得不轻,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泄露机后,她更怕有朝一日沦为姑娘的证道契机,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为河婆之后,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都在返老还颜,比如水中游曳就会通体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气,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井雨幕,借此查看镇风景。更比如这些的不断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她骨子里深处,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姑娘,因为这两人,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的一牵
她收敛杂乱思绪,环顾四周,如今骊珠洞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灵气充沛,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更是凭借本能,希冀着捷足先登,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看护着一地风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平时出行,众多水族灵物,充当扈从跟随护驾,让她很是满足。
所以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争取收取一些经地义的过路钱,关于这件事,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只不过内心深处,生性谨慎微的妇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河婆。
总算来了。
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长发妇人,眯起眼,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的溪水当中,举目远眺,那五人来势汹汹,架子摆得很足,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来,不管那五位为何而退,总之她就再无惧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
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
一想到这些,她便心稳许多,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位妖物,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有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儿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还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让,遇神跪拜。
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只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气沉沉,早已难见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儿,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否则哪怕只是河河婆、山土地,依旧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贵人”。
“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路过宝地,拜见河神大人。”
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脸色庄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们来历不正,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大开,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老老实实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地,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校”
山林野修,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后的自谦语气。
河婆妇人直截帘道:“一人一样见面礼,交出来后,如果我觉得不错,便亲自带你们去镇西边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诚。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已是给她大颜面,竟然还敢当面索贿,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就让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
妇人可是镇杏花巷的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