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摇影晃,将月色的冷与篝火的暖融于营帐一处角落,婉儿轻手轻脚打开香炉,掀下那跷起如拱的炉盖子,一阵浓烈扑鼻而来,幸而她服了一点朱砂,否则不知自己会怎样的意乱神迷,身子一战,她不敢想。
松了松树下的黄土,将双侧浑圆的炉耳一拎一扣,香灰倾倒而下,腾起迷雾一般的颜色,她警惕环望了四周,手下却不曾停歇,一捧一块地填埋下去。
鸱鸮(chī xiāo)鸣衡,长长呜咽着夜的凄冷,那风中拖曳的白裙忽然有了一刻停顿。
豆大的一块麝香,燃了这般许久居然还剩下了一块,她小心捡拾起来,将那米粟大小的余香小心放在手掌之上,迟疑了一刻,她轻轻吹去浮灰,握紧手指,又快速掩埋起来。
“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深躬的身子一惊,猛然在那叫喊声中抬起头。
“二公子的帐内有刺客——来人——快来人——”
捧着黄土的手匆匆散开,又迅速拍了拍,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奔去。
明月……她心中默念着,你一定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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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刚入夜,明月支开了姬忽,细细观察着高渠弥那边的动静,算着时间差不多,她吞吞吐吐将计划的一半告诉了姬忽,另一半,她想忽哥哥进了帐子自然也就了然,回头定然会大骂她一通,但想到她和婉儿自此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军营,她陪她的如意郎君,我寻我的翩翩冢子,挨打受骂绝不有怨言。
忽哥哥闻声已经去大帐“捉奸”,明月躲在帐子外,又想起昨天白日里那帐中少年的背影,手中的一支梨花一丢,她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朝定一个方向而去。
那边帐子唏嘘喧闹,十几步开外的这一边,却沉寂安静,明月依然一副小校的扮相,在帐门来往了几次,门前没有守卫,帐内也听不到声响,趁着那边噪杂未散,她“哧溜”一抹帐帘,钻了进去。
三层的羊毛毡帐围瞬间将那呼喊啧啧声隔绝在外,明月小心踩在那深枣红的地毯之上,暗叹这地毯坚韧不失柔软,看花型和质地,有点像乌弋国的物品,她贴着内帐而走,远远看到大帐中央偏后曲折立一排丝帛的屏风,红木案几露出一角,上立一盏树形灯,分而岔开的九顶圆盏上昏黄燃着豆脂。
在外出征,还能保持这样的风韵与精致,明月心中暗自赞叹。
屏风内晃动着一个人影,玉冠白衣,不见容颜,却隐约感到谪仙一般的风骨。强压着胸口的起伏,她悄悄向着那屏风走去,那人影在伏案书写,一笔一动间牵着她的步伐,她只觉得心田像有一条河水奔腾,所过之处,荒芜变得茵茵,干裂沾染湿濡,日夜期盼的那个日子终是要在眼前铺展开来,她认真地走,每一步都不急不缓,仿佛在做足准备,就这样,一点一点,靠的愈来愈近……
就在脚趾快碰到屏风木架的一刻,“咔嚓”一声巨响,惊得她牙齿震颤,水墨山峋的画屏瞬间散裂,一根木框朝着她头顶砸来,闪念中,她看到那用来加固屏风的方形木榫上插着支短梭镖,竟有手法这样厉害之人可一镖击中如此精细之物,来不及躲闪,她尖叫迎头吃了一棍。眼前火星迸裂,随即耳边冷箭嗖嗖略过,眼前雪白身影踏着案几一跃而起,手中的笔不知何时换作了青剑,捡柄左挥右舞接二连三挡了喷薄的箭雨,一个盘旋点落在她身侧,踢开她身上的木桩子将她轻轻一扶:“姑娘,没事吧?”
他唤他姑娘,他没有认出我?他忘了我!
紧紧去握那腕骨,她要告诉他她是明月,她没有改变心意,她从洛邑寻到了临淄,又从临淄阴差阳错地来了历下,她不曾放弃当初的承诺,她甚至把他想成上夜的北辰星,日夜观测,以致痴迷,必要映着那样的星光才能入睡,她没有及时来赴约,是因为王兄要将她作为姐姐的媵侍嫁入齐国,嫁给二公子,她以死相抵,断食三月,差点没有力气逃脱,如果知道原来你竟是齐侯二公子,如果知道天意早已替有缘人做好安排……
“朔——”用眼泪来迎接这意外的重逢不是她本意,于是晶莹中她嫣姹含笑,如纯白杜若般在晨露中盛开。
下一刻,她的笑僵住。
这张脸,如此陌生,从眼睛,到嘴唇,找不到一丝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