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暴雨将至。
台城上方的夜空布满了凝固着的低矮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黑暗巨兽怒目睥睨仿佛随时便要吞噬其下的生灵万物。
一道刺目的闪电突然撕裂乌霾从云端劈落劈在了皇宫最高的一座金阙台的飞檐翘角之上。
琉璃碧瓦,轰然倒塌。
萧永嘉疾步穿行在宫殿廊庑前的一道道朱红大柱之旁,在耳畔自己所发的脚步声中跨入了皇帝所在的那间宫室。
皇帝在又苟延残喘了数日之后,今夜,终于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
那日东阁朝见过后改立储君的上命便被裱成了一道看起来至尊至上的圣旨。
宫使出了建康。
东阳王夫妇,应已在赶赴建康而来的路上了。
而萧永嘉从那日后便出了宫。
直到今夜宫人来传话说陛下焦躁不安。宫人在多次猜测过后终于猜出了皇帝的所想。
皇帝想要长公主的陪伴。
太医、宫人、近臣,都退了出去。
宫室空旷而暗沉萧永嘉站在龙床之前,盯着那个躺着半睁半闭着眼仿佛在和自己对望着的人,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巴掌。
那张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去,脖颈便维持成了一个角度奇怪的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胡!”
她唤皇帝的小名。
“你知阿姊为何打你?”
“并非因你那日在东阁里骗了阿姊!要怪,还是怪阿姊自己疏忽了!阿姊本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姊之所以打你,是恨你无用,害了自己的命不算,临死,还是不肯放过已替你苦苦维持了那么多年朝廷的我的丈夫!”
“阿姊知你怨他。怨当年你想夺回权力,遭受许陆两家兵压之时,他没有挺身为你保驾。你甚至疑心他亦想篡夺你的位子。你姐夫确实有做不到的。可你怎不想想,这个朝廷,你和父皇、祖皇的位子,我萧家所有的尊贵,本就是他们这些士族扶持起来的。你要他如何为了你,和整个士族决裂?况且,不是阿姊瞧不起你,你这般的皇帝,值得他为你付出如此代价?”
“你想要做一番大事,阿姊却看不见你有半分配你野心的能力。当年我知你意图,曾极力劝阻,叫你韬光养晦,免得害人害己。萧家人是斗不过他们的。你自然不听我。事败之后,你除了满腹牢骚,耽溺享乐,这些年,还做过何事?朝廷三番五次动乱,连年天灾人祸,何时真正太平过?又哪一回,不是你姐夫替你收拾事情?”
“阿姊知你委屈,你有无奈,你亦恨,但这就是我南渡皇族的命,先天如此,非是你姐夫害你至此地步。这一回,你不听他的劝,终也害了自己的命。你眼见要去了,就不能放过他吗?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朝廷这摊烂泥里?”
“阿胡,你良心何在?”
萧永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殿宇之外,一道蓝色的闪电,再次劈裂台城上方的夜空。
皇帝那张布满了死气的面孔,被闪电骤然照亮。
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他必定是要死了。
恐惧,懊悔,恨。一切却都已迟了。
就在临死之前,阿姊对他身后事的安排,让他嗅到了高峤想要抽身离去的一丝味道。
骨血里的帝王的本能,让他在那日的东阁里,上演了那样的一幕。
新安王是旁支,且是依附自己而存的。只有立了东阳王,才能绑住高峤,让他继续维持自己这个萧家的天下。
如此死了,他也不至于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
他怨恨高峤,忌惮高峤,临死,却又不得不继续倚仗自己的这个姐夫。
末了,他信任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
做皇帝将近二十年,他一直被这个姐夫压制着。
临死之前,终于将了他一军。
在东阁,在他临时改变先前的决定,当他和高峤对视,高峤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挫败和无奈,竟令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就的成就之感。
他是皇帝。而他,只能是自己的臣。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气,伴随着仿佛只出不进的呼吸,不断地离他而去。
半睁半闭,两只渐渐如同死鱼目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两道眼泪。
“阿胡!”
萧永嘉泪流满面,扶正他的头,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又高声地呼唤太医。
阿姊的泣声、太医和宫人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那劈裂了台城上空的隐隐的闪电霹雳之声……
渐渐都离他而去了。
皇帝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穆。
那只他放了出去的风筝,曾给他带来过极大的成就之感。
从前,皇帝总是情不自禁,暗暗会将自己和那个男子合二为一。
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李穆,李穆就是他。
他不过是代自己,在完成他于现实中的渺不可及的梦想。
那只风筝,日后或许还会越飞越高。
而他,再也无法控住绳了。
……
信是阿娘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阿娘说了什么?”
因他神色变得有点凝重,洛神便担心了起来,猜测阿耶又在逼自己回去?
她紧张地看着他。
李穆望了她一眼,抱起她,将她放坐到窗边那张竹榻上。
“陛下驾崩了。”这才告诉她说。
才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仿佛便已经从这个消息里回过了神儿。语气是平静的。
洛神却震惊了。
一下从他手中夺过信,飞快地读了一遍。
信读完,半晌,人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阿娘的信,是在半个月前发出的。
信里说,她的皇阿舅突发卒中,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随后驾崩,国举丧。
阿娘说,知道她和皇阿舅亲,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又事发突然,她即便收到信后即刻动身,应也赶不上大丧之礼了。叫她不必回京奔丧,留在义成便是。
从小到大,皇阿舅对她,一直都是好的。
除了后来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嫁给李穆。
但是这件事,如今想来,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她又怎会怪他?
惊闻噩耗,手里捏着信,愣怔了片刻,便难过得红了眼睛。
她趴到了李穆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穆抱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抚着她。
等她情绪渐渐恢复了过来,吩咐阿菊等人先陪着,自己去将消息传给蒋弢。
城头挂了挽幛,全城服丧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
又知照了侯定。侯定遣使送来丧礼,李穆亦以朝廷在外刺史的身份,书了哀折,着人与仇池国的丧礼一道发往建康,以全礼节。
义成的所在,已远远超出了大虞朝廷有效控制的地理范畴了。
严格来说,在李穆到来之前,这里也算不上是大虞的国土。
李穆对皇阿舅驾崩的这个反应,让洛神感到很是欣慰。心绪渐渐稳下后,提笔给阿娘写了回信,说自己和高桓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务必节哀,不要过于悲伤。又叫她代自己向阿耶问安,叫他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只顾操劳国事,累坏了身体。
阿娘的信里说,东阳王被立为储君。
虽然她不大清楚,在她身处义成的这些时日,建康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宫中出了如此巨变。
但阿娘既如此说了,想必事情已是定下。
东阳王比堂姐小了一岁。
他的母亲死去后,东阳王续娶,继而爱屋及乌。
作为世子,他的地位,一度曾受到来自弟弟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