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 萧易寒果然兑现诺言,派了两个心腹铁面侍卫来到了玄铁水牢之中。 其中一个铁面侍卫显然精通易容之术,与少年互换身上服饰之后,当下扮成少年的模样,披发覆面地留在了玄铁水牢之中掩人耳目。 而另一个心腹则引着头戴铁面扮成侍卫的少年,堂而皇之地离开了碎龙渊修罗炼狱。 苍云之巅。 碧海青天居。 此处,乃是萧易寒日常起居之所。 萧易寒虽贵为武林盟主,但为人却着实孤僻冷寂,若非讨论公事之须,绝难与他人相处。他又不要任何人在身侧服侍,生活起居亦是自己亲自动手,从不假手旁人。因此,偌大一个碧海青天居,常年便只有萧易寒一人独自居住,位置亦十分僻静,若非等闲,从不敢有人轻易来此打扰。 当年鬼谷老人设计建造此处时,因为萧易寒有洁癖,曾引了一汪温泉来供萧易寒平日沐浴之用,碧海青天居亦是由此得名,却不想日久天长下来,竟是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此处的地貌,硬是把一个寒彻之地,变成了一个四季相宜的宝地,无论春秋冬夏,皆是花木扶疏,芳草连天,令人直叹造化之神奇。 此时此刻。 温泉旁的云母屏风后。 萧易寒竟是亲自为少年沐浴濯发,处理伤口。 在加了珍稀药草的温泉中仔细沐浴完毕后,他为少年身上所有的刀剑伤口都上了止血生肌的灵药,用四指宽的纱布,一点一点严密地包扎好。 然后,为他穿上了早已备好的尺寸妥帖的新中衣。 虽然萧易寒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的动作却很有分寸,不轻不重,也不刻意彰显或者回避,不着痕迹地照顾了少年的自尊。 沐浴干净后的少年身着一袭柔软雪白的中衣,洗净污血的苍白面容显得格外清朗俊秀,纤长的羽睫微微低垂着,连两个空荡荡的眼眶也不再似是水牢中那般血红骇人了。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沉默着,任凭身后的萧易寒拿着布巾为他擦干了湿漉漉的长发,然后用玉质的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顺。 这是除了雪陌以外,从未有人为他做过的事情。 少年终于忍不住神色复杂地开口:“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些……” 而他身后的萧易寒恍若未闻,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拿着玉梳,鬼火一般幽深的眸子只专注地落在他背后,缓缓一下一下为他梳理披散如墨的长发。 直到彻底为他梳理好披散的长发后,萧易寒才把温凉的玉梳放下,毫无感情地告知他一系列早已筹谋完毕的未来—— “我已请来了泼墨倾城阁最好的画师,他会按照你的模样,为你画一双最适合的眼睛。鬼谷的天机老人会根据这双画出来的眼睛,用海上明月楼的至宝‘沧海月明珠’和‘蓝田墨烟玉’,为你打造一对最好的义眼。义眼造好之后,庐山清明谷的当家谷主会为你配出最好的药膏,以防你佩戴义眼时产生不适。 “待得你适应义眼之后,便会成为秦岭云门嫡出的三公子云破夜,因为双目失明深居简出,遂不被外人知晓。之所以此时现世,乃是因为从子夜手中救下了蓝关雪堡的二小姐雪陌,并把她安全护送到了苍云之巅。 “云三公子的身份公布之后,你会成为朝歌夜弦楼新十三绣衣直指之首,号令浮生烟雨阁与苍云之巅,为我平定黄河以北的乱局,然后南下月宫,肃清澜沧江以南一切不臣服与反抗势力。” 萧易寒铁腕执掌中原武林二十年,狠辣冷酷,独断专行,从不与人相商。所以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根本无从反对,也没有人敢反对。 更何况,如今的自己,为了雪陌,已然彻底成为了萧易寒的走狗,还有什么反对的资格? 少年默然许久,只缓缓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灭月宫?” 萧易寒毫无感情地道:“因为月辉夜既伤了你,她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少年一怔。 而萧易寒鬼火一般幽深的目光望着他空荡荡的眼眶许久,沉默半晌,终是缓缓道:“今日不谈公事。泼墨倾城阁的无名画师与鬼谷的天机老人已在碧海青天居外等候,待会儿天机老人为你量眼内尺寸时,难免会有不适,你忍耐一些。” 听着萧易寒难得和缓的语气,少年心中竟是有些复杂莫名,半晌,他终是没有排斥抗拒,低声“嗯”了一声。 泼墨倾城阁的无名画师与鬼谷老人进来后,皆是恭恭敬敬地低头躬身:“萧盟主。” 萧易寒鬼火一般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竟是前所未见地亦淡淡回了一礼,毫无感情地道:“有劳。” 无名画师与鬼谷老人见盟主竟屈尊降贵回了礼,皆是一愣,回过神来,登时连声摆手,口称“不敢”。 当下,二人不敢怠慢,无名画师首先道了一声告罪,仔仔细细地观察少年的面容半晌,凝神苦思,挥毫泼墨。而天机老人为了量出少年眼睛的尺寸,则从随身携带的机关箱中取出了两团早已准备好的柔软蜜蜡,亦是朝着少年道了一声告罪,小心翼翼地往少年空荡荡的眼眶中塞去。 然而,虽然蜜蜡柔软细腻,却终究是异物,而眼眶内极度柔软娇嫩,相较之下,蜜蜡便显得粗糙至极,兼之天机老人为了确保做出的义眼尺寸贴合,难免要按揉挤压蜜蜡,并不时要求少年闭眼睁眼,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少年眼眶内便已被蜜蜡磨得通红。虽然他面上波澜不惊,未曾显露一丝痛色,但是藏在中衣下的手指尖却是握得愈来愈用力,渐渐直至青白,明显是在极力忍耐眼中剧痛。 而萧易寒鬼火一般的目光盯住他中衣下握得青白的指尖上,竟是微微皱眉。 待得天机老人终于测毕,取出蜜蜡定型,萧易寒看不出神色地走到了少年跟前,望着他被磨得殷红如血的空眼眶,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抬起冰凉的手,用贴身的汗巾为他拭去了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缓缓问道:“痛得狠吗?” 少年感受到他为自己擦汗的动作,愣了愣,却终归没有闪避,抿了抿嘴角,道:“还好。” “若是日后佩戴义眼时疼痛不能忍受,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切以你的身体为上。”萧易寒鬼火一般幽深的目光望着他,直截了当地缓缓道:“毕竟也只不过是一种无用的装饰。” “但是我需要。”少年却是紧抿着嘴角,默然了半晌,他才看不清神色地低声续道:“那样总会比没有眼睛,看起来好得多……” 萧易寒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是淡漠无感情地开口道:“随你吧。” 此时此刻,无名画师已然在宣纸上连带着少年的肖像,为他画出了一双精妙绝伦的眼睛,恭恭敬敬地呈上来请萧易寒过目。 萧易寒接过画纸,鬼火一般幽深的眸光淡淡落在那双画出的眼睛上——那双栩栩如生的眼睛画得极是传神,眸中宛若星辰潋滟,沧海流光,竟是与萧易寒的双眸足足有八分相似,不过是没有那般凛冽寒怖罢了。 萧易寒看毕,鬼火一般的目光瞥了一眼身旁默立的无知无觉的少年,半晌,冰冷无感情地道:“随我来。”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萧易寒应该是在对他说话,抿了抿嘴角,依言慢慢地循声跟到了萧易寒身后。 萧易寒的武功早已臻至化境,不仅飞花折叶可伤人,轻功亦是踏雪无痕去留无踪,此刻走路,竟然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不用说,也明显是有心照顾身后的盲眼少年走路方便。 在另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中,萧易寒停在了一个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中,山川河流延绵不绝,城池帮派遥遥可见,到处插着红色的小旗,明显是中原武林中某重地的布防图。 而萧易寒毫不吝惜地白袖一挥,精密的沙盘布防图登时损毁过半,赫然清扫出了一大片平整可用之处。 冷寂萧杀的白衣人一手执画纸,一手开始稳稳地在沙盘上堆砌作画,不多时,竟是把无名画师为少年所画的那双眼睛分毫不差地复刻到了沙盘之上,幽微精妙之处,甚至更胜无名画师三分。 画毕,萧易寒伸出苍白冰冷的手,亲自引着少年的手去触碰感知沙盘上凹凸清晰的图案,依旧冰冷无感情地道:“你的眼睛,你有权知道是什么样子。若是觉得不喜欢,便让无名画师画到你满意为止。” 少年彻底怔住。 半晌,他才看不清神情地抿了抿嘴角,默然伸出双手指尖摸索沙盘上的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地摸索清楚之后,他把手默默收了回去,纤长的羽睫低垂着,遮住了空荡荡的眼眶,只低声道:“喜欢。” 萧易寒鬼火一般幽深的目光落在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半晌,终是神色淡漠地道:“义眼最多九日便可制成,在此之前,你便住在碧海青天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