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烟雨阁开场宴饮过后,各大门派掌门与世家家主携本门上榜的得意弟子,跟随在盟主之后,一同从苍云之巅前往了黄金台。 黄金台正位于“翻云海”之下,“覆雨岭”之上。由于苍云之巅所在山脉雄浑奇伟遮天蔽日,其下的云层不见阳光,常年皆是黑云如墨,宛若翻滚的浪潮一般覆盖着下方的山岭,仿佛随时皆会暴雨如注。而每逢日出日暮之时,红日穿过“翻云海”浓黑厚重的云层,正巧便在“覆雨岭”中投下一片金光,远远望去,就好似黄金铸就的高台一般,闻名江湖的“黄金台”便正是由此得名。 此时黄金台上早已搭好了十尺高的八方擂台与数座巨大彩楼,翻涌的厚重黑云之下,十三面描龙绣风的玄金大旗在彩楼上烈烈飘扬。而擂台之外,早已熙熙攘攘聚集满了慕名前来观战的一众江湖豪客,虽说群英会的参与者只限于天下英雄榜上榜之人,但是对于前来观战的江湖豪杰却没有限制,只要能通过浮生烟雨阁的身份盘查,解去随身携带的兵刃武器,便得以进场观战。尤其是今年“黄金台血书”事件过后,朝歌夜弦楼的十三绣衣直指竟是空出了九个名额,震动江湖武林,群英大会的盛况更是空前绝后。 各大门派的掌门与世家家主经由专门的虹桥索道,在黄金台高处的琼天阁依次落座,睥睨俯瞰之下,八方擂台上的一举一动皆可尽收眼底。 而待得那执掌武林的白衣人亲手将“玉龙”宝剑插入八方擂台正中央的青铜鼎,登临琼天阁的墨玉麒麟座后,群英大会便在情绪高涨的群豪喝彩声中正式宣告开始。 天下英雄榜上榜者皆是风云大会中技压群雄的佼佼人物,榜上排名虽有先后,实力差距却也委实不多,因着风云大会皆是一场定胜负,若是本身实力高强,却在比武中一招不慎落败出局,遗憾也无法更改,因此时常便有一些不服天下英雄榜排名的门派世家弟子出现,甚至门派之间为此大打出手亦时有发生。后来,浮生烟雨阁为了平复此种争端,也为了防止怀才不遇或者明珠蒙尘之事发生,便特别规定了若是有德高望重的掌门家主肯以自身声誉担保举荐,便可使其举荐之人额外获得群英大会的参与资格,并直接进入终场的“问鼎之战”。而至于是否足够的“德高望重”,便在于能否在琼天阁中占有一席之地。 只是,琼天阁中大部分的掌门家主不仅极为德高望重,亦是极为爱惜羽毛。万一举荐之人在“问鼎之战”中输得狼狈,岂不是白白折损了自身的英明与本门的声望。因此纵是门下得意弟子在风云大会中不慎落败出局,也极少有掌门家主肯出来举荐担保。 大不了,让门下的宝贝弟子再多等一年便是,又何必拿自身的一世英名做赌注。 由此一来,在各大德高望重的掌门家主着意约束管制之下,不服天下英雄榜排名之人便大大减少,甚至从未再有过,纵是门派之间互相仇视怨怼,也是私底下自行解决冲突不提,极少再当众闹到浮生烟雨阁来。 因为今年十三绣衣直指的名额直接空出了九个,规则便与往年的挑战有所不同。此次在群英大会取得前十二名者,便与剩下的四位绣衣直指一同进入最终的“问鼎之战”,按照排名依次取之。 而排名最高者,便可拔下青铜鼎中所插的“玉龙”宝剑,提携直上琼天阁,单膝跪地交与萧易寒,成为朝歌夜弦楼十三绣衣直指之首。 此时,八方擂台按照惯例,已被纵三横三地平均分成了九块小擂台,正中央的一块擂台放置着插有“玉龙”宝剑的青铜鼎,正是“问鼎之战”的决战之地。经过事先抽签,天下英雄榜的上榜者被随机分为了“天”,“地”,“玄”,“黄”四大组,分别占据八方擂台的四角小擂台,同时比武决胜。本组的胜出者,便可挪往位于两角之间的小擂台,与其他组的胜出者再次比武。如此层层筛选下来,其间的刀光剑影精彩纷呈略去不提,足足上百人的英雄榜上榜者,最终留在擂台之上的,也不过仅仅十二人而已。 这十二人无一不是出身江湖名门世家,天姿昭秀,技压群英,其间不乏相貌武功皆极为出色者。然而,场下一众喧嚣热闹的江湖豪杰望着这最终胜出的十二人,目光却是都落在了其中的两人身上,而且褒贬不一议论纷纷,起哄嘲笑者有之,喝彩叫好者亦有之。 琼天阁中的各大掌门家主望着八方擂台上成为焦点的一男一女与场下甚嚣尘上的一众江湖豪客,亦是大多数神色微妙—— 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从华山剑宗和江西叶家一同私奔的洛翩衣和叶老七。 洛翩衣为了死对头江西叶家的叶老七,从华山剑宗私奔一事,早已闹得整个江湖人尽皆知,华山剑宗亦是因此丢尽了脸,华山掌门气急败坏之下,为了挽回面子,竟是直接把她逐出了师门,还扬言绝不轻饶她。今日却是没想到,她不仅有胆子露面参加群英大会,还与那姘夫叶老七一人一剑,双双打到了前十二位,得以进入最终的“问鼎之战”。 一向与华山剑宗不睦的衡山剑派掌门望着擂台上早已脸色绯红的洛翩衣,抚着胡须阴阳怪气地出言讥笑道:“华山剑宗的洛侄女果然是不同凡响,天下英雄榜上人才济济,竟然还能位列前十二位。真是可谓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啊!” 华山掌门只觉脸已丢尽,此刻闻言,不好直接发作,只得重重地冷哼一声忽视衡山掌门的挑衅,转而怒目圆睁地狠狠瞪了一眼江西叶家的家主。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华山剑宗的“流风回雪”剑法与江西叶家的“惊鸿照影”剑法并列为当世公认的三大快剑剑法之一,华山剑宗与江西叶家自然而然不睦至极。两派为了一争高下,门下弟子遇见时,皆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明里暗里大小冲突不断。而作为两派年轻一辈弟子中代表人物的洛翩衣和叶老七,在这种你死我活的争端冲突之下,一来二去的,竟是不知怎么的对上了眼。二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干柴烈火,最是竟是双双私奔了。 江西叶家的家主面不改色地受了华山掌门的一眼怒瞪,虽然江西叶家的脸面亦是早已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但是私奔这种事情,终归是女子承受的骂名更多,叶家家主莫名其妙便硬气不少,当下冷笑一声回敬华山掌门道:“自己院子里的红杏管不住非要出墙,还要来怨摘花的人么?什么时候流风回雪剑法肯老老实实承认不如惊鸿照影剑法,只怕才不会再像这般乱怨旁人的不是。” 华山掌门本来就是个火爆性子,衡山掌门出言讥讽时已是在强忍怒火,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当下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指着叶家家主怒道:“你个老匹夫乱放什么狗屁?什么叫老老实实承认流风回雪剑法不如惊鸿照影剑法?就你们叶家那破剑法,给我们华山剑宗提鞋都不配!” 叶家家主也不是个善茬,尤其是在流风回雪剑法与惊鸿照影剑法孰强孰弱的问题上,简直如被华山掌门的话触到了逆鳞一般,当下亦是冷笑着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们流风回雪剑法这种花哨无用的空架子,还敢说我们惊鸿照影剑法的不是,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真真是要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 其余各大掌门家主见这二位死对头又要对骂起来,碍于情面,只得纷纷出言劝解。然而正当华山掌门与叶家家主互骂得就要大打出手时,八方擂台下的一众江湖豪客突然纷纷惊叫来,随后起哄笑闹之声竟是连绵不绝于耳。 琼天阁中忙着劝架的各大掌门家主一愣,连带着骂得难解难分的华山掌门和叶家家主,皆是不由自主地往八方擂台上望去。然而一望之下,华山掌门与叶家家主登时皆是黑了脸—— 洛翩衣与叶柒那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竟然在黄金台八方擂台上,当着全天下英雄豪杰的面,搂搂抱抱亲了起来! 这还了得!!! 华山掌门直气得眼前一黑,堪勘稳住身子后,心中一发狠一咬牙,竟是运足了真气朝着八方擂台怒声道:“翩衣你给为师听着!只要你的流风回雪剑法能赢了叶老七的惊鸿照影剑法,为师便网开一面让你重归师门,让叶家这个小杂种入赘我华山剑宗当上门女婿!” “放你奶奶的狗屁!”叶家家主亦是大怒,着实是被刺激得不轻,哪里肯向华山掌门示弱。当下亦运足了真气朝着八方擂台吼道:“老七你个逆子听着!只要叶家的惊鸿照影剑法能赢了华山的流风回雪剑法,我便让你八抬大轿把这个小妮子娶回来!” 八方擂台上正搂搂抱抱亲个不停的两个狗男女闻言,皆是愣在了当场。 而整个喧嚣的黄金台亦是随着这两句如雷贯耳内功深厚的话,出奇地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有些尴尬。 而就在这整个群英大会都彻底安静的一瞬间,有一个疏离淡漠的声音在八方擂台清晰地响了起来:“当世三大快剑若要一决高下,又怎么能不算上云门的白云苍狗剑法。” 众人登时惊异抬眸—— 八方擂台上,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年纪很轻,一袭白衣清冷不染纤尘,虽然神情冷寂淡漠,却生得极为俊秀出众,一头墨色的长发肆意披落下来,随着烈烈的寒风凌乱纷扬,无形中透出一种凛冽摄人的压迫力来。 竟是与那个铁腕无情的白衣人,足足有七分相似。 宛若冰面骤然破碎一般,黄金台上一众江湖豪客望着那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登时哗然起来。甚至连琼天阁中的各大门派掌门与世家家主,皆是忍不住议论纷纷。 洛翩衣与叶老七与这个少年相比之下,已是彻底变得黯淡无光起来,仿佛皓月与萤虫的对比。 这个与萧易寒足足有七分相似的少年,到底是谁? 就在整个黄金台喧嚣如沸之际,琼天阁墨玉麒麟座上的萧易寒终于毫无感情地开口,冰冷淡漠的声音清晰笼罩了整个黄金台:“秦岭云门嫡系三公子,云破夜。举荐担保者,萧易寒。” 瞬间又是万籁俱寂。 华山掌门足足愣了半刻钟,与叶家家主无意间对视了一眼,才终于回过神来,心中踌躇犹豫半响,才终是有些讪讪地问道:“敢问盟主,据老朽所知,秦岭云门覆灭之前,当家掌门云夫人仅有一子一女,这嫡出的云三公子却是……却是……” “云破夜双目失明,云门并不欲外人知晓。且一直身处西昆仑学艺,近日得知云门覆灭消息方才回返。”墨玉麒麟座上的萧易寒毫无感情地解释道:“他途中救下被子夜挟持的蓝关雪堡二小姐雪陌,所以一路护送她来到了苍云之巅。” 而就在此时,八方擂台旁的彩楼上,竟是出现了一个白衣狐裘的少女的身影,几位曾与蓝关雪堡主有过往来的掌门家主,登时便认出了少女的身份:“的确是雪堡主的女儿!” 那彩楼上白衣狐裘的少女望着八方擂台上的白衣少年,明艳可人的小脸上竟是忍不住微红,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大声道:“我是蓝关雪堡二小姐雪陌,当日雪堡遭子夜灭门时,我被子夜掳走,幸得云门三公子云破夜相救,并护送我到了苍云之巅。我与夜哥哥自幼相识,他因双目失明,云姨母为了保护他,便并未对外公布他的身份,是以外界均不知他的存在。”言毕,她便在铁面侍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去。 此番证言,亦是从侧面粉碎了萧易寒阴谋覆灭雪堡的传闻,证实了黄金台血书所写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一众江湖豪杰见蓝关雪堡主之女都出来作证,真相大白之下,不禁纷纷表示错怪了萧盟主。 台上那少年的身份来历解释清楚之后,便开始抽签,而说来也是有缘,叶老七随手一抽,正是抽到了与云破夜对阵。 东南角的擂台上,叶老七见那白衣冷寂的少年果然双目俱盲,且手无寸铁,思及门派世家之间的种种利用倾轧,不禁起了几丝同情的心思,好心提点他道:“你既是救了蓝关雪堡的二小姐,帮了萧盟主一个大忙,萧盟主如今担保举荐你上来,想必也只是为了还你一个人情罢了,并不是想要你替他赢下什么。只因天下豪杰见萧盟主都肯担保举荐你,日后想必也都不敢欺负你了,你行走江湖时也便能容易一些。所以你只要想明白这一点,便不必感到害怕,而我看在萧盟主的面子上,也自会让着你一些的,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 叶老七絮絮叨叨说了这一大通,那白衣少年却只是神情平静地道:“谢谢。你还有要说的吗?” 叶老七愣了一下,才道:“没了。” 那盲眼少年道:“那作为报答,我也提醒你一件事。” 叶老七道:“请说。” “你最好全力以赴。”那少年抬眸,明珠墨玉般流光溢彩的眼眸望着他的方向,却没有丝毫的焦距,静静地道:“否则你走不够五十招,我并不想你输得太难看。” 叶老七挑眉:“哦?” 半柱香后。 素来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江西叶家年轻一辈的翘楚叶柒叶少侠,竟是用长剑颤颤巍巍地撑着地面才能站住,伸手艰难抹去了嘴角的一丝血迹,开口对云破夜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那一袭白衣清冷出尘的盲眼少年闻言,依旧神色平静地道:“请说。” “你能不能让翩衣在你手里走够四十招再输。”叶老七叹了一口气,道:“而且下手轻一点。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多少给她留一点颜面。” 云破夜闻言,纤长的羽睫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明珠墨玉般的眼眸,道:“好。” 随着“问鼎之战”的进行,八方擂台下一众江湖豪杰的目光与琼天阁中各大掌门家主的注意力,全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那个白衣清冷的云门三公子身上。 除了萧易寒,所有目睹了“问鼎之战”的江湖豪杰与掌门家主,皆是一副震惊之色难掩—— 那一抹白色的影子,简直如当年的身为“剑神”的萧易寒一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群英大会排名前十二位的后辈顶尖高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十招。 除了最开始对叶老七出手客气了一些,也除了足足让了洛翩衣六招,没有伤她一分一毫,其余的人,皆是七零八落瘫倒在了八方擂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而他每交手完一人,便会报一个数字。 在他手下撑了多少招才倒下的数字。 一开始,八方擂台下的江湖群雄还很是愤慨,认为这盲眼少年简直欺人太甚。仗着武功奇高,打败了别人,还要刻意羞辱别人一通才罢休。 而到了后来,眼看着那些后辈顶尖高手一个一个倒下去,群雄才忽然胆战心惊地意识到了他报数字的真实意图—— 他是在排名。 按照数字的大小,从最大到最小,赫然已足够排出所有人的名次。 这个云三公子,根本不是来参加群英大会的。 他的真正目的,是亲手替萧易寒选拔朝歌夜弦楼的新十三绣衣直指。 朝歌夜弦楼的绣衣直指,除了首位,一向以清商乐府的十二律命名: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黄钟,大吕。此时根据少年报出的数字排位可推测得知,叶老七位居夷则,洛翩衣位居无射,这两个狗男女俨然已是确定入选朝歌夜弦楼。 此时暮色沉沉之下,红日穿透翻云海浓黑厚重的云层,投射下一片灿烂金光,那一战名动天下的云三公子拔出青铜鼎中的“玉龙”宝剑,在烈烈寒风中提携直上琼天阁,在萧易寒面前单膝下跪,宣誓效忠苍云之巅。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墨玉麒麟座上,萧杀冷寂的白衣人鬼火一般幽深的目光望着他,终是神色淡漠地向整个江湖宣布他的身份:“从今日起,你便是朝歌夜弦楼十三绣衣直指之首,赐号,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