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被他挟进了堂屋。 “跪好。”他说。目光又沉又冷,千钧地压制着她。 莲宝跪得很利索,却没个徒弟的庄重样子,一点一点往他跟前凑......清柔的声音如丝绢一样拂上他的脸,“俞叔,别气呀。” 他在这化骨的声音里紧紧地绷着,沉声说,“你想叫我师父,必须经过入门考验。” “可我......不想叫你师父。” “不想叫我师父,你来做什么?”他的语速慢下去,瘆人了起来。 “我不来哪行?你都釜底抽薪把我娘降服了。”她乖乖给他敲腿,装模作样伺候着,“我不来,你肯定有十七八种法子,收拾到我自己爬过来。” “哼,来了不好好听话,我照样有十七八种法子收拾到你听话。知道?” 他上身前倾,静静地注视她。眼睛枭得厉害。 莲宝仰着头,发现这几乎是个接吻的预备距离。 她敛住气,定止着不动。明丽的眼珠在这张脸上逡巡着。 这脸整体实在平凡,表情寡薄得很。皮肤枯黄,没有荣光。坑坑洼洼的。看来看去,能记住的永远是这双深海样的眼睛…… 硬要挑别的可取之处,或许还有这一小圈漂亮整齐的唇须。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征能映射到你的感觉里去了。看多少回,她就只认这双眼睛。 可是,一双眼还不够么? 莲宝瞧了他一会,忽然绽开一个甜柔的笑来,“俞叔,我一直叫你叔就不成?我给你洗衣做饭,洒扫庭院,闲了给你唱曲解闷儿,你高兴了,就教我打打拳,学学轻功水上飘;不高兴了啥都不教也行。这样轻松又逍遥地活着,不比师徒来得更轻松?” 俞天胤的眼眶窄了窄,若有所思凝视着她......眼里的枭劲儿缓慢地退了潮。 过了一会,语气很静地问,“哦?你为何不愿叫我师父......小丫头?” 莲宝的笑容扩大了,介于仙妖之间的姝色在他眼底盛极地怒放着。 她心说:我不叫你师父,自然有我的算盘小九九! “俞叔,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虚礼呢,叫你叔不是可亲么?叔叔教侄女儿一点防身本事,不也是天经地义么?” 他审讯似的盯着她,似乎想到什么,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抬起手,内力一个虹吸,将桌上糖盒摄了过来。 “......嗯,既如此,就按莲宝的意思办吧......说的没错,到底是叫叔更亲昵些。” 他睫毛一扫,示意她拿糖吃。 莲宝一笑,就着他的膝盖挑起了糖。“我可以拿几块?” “都是你的。” “那先吃一块这个吧。”她选了块碧绿透明的冬瓜糖,往嘴里一放,被甜出一个生动的哆嗦来。大眼一阵忽闪,泛起幸福的惊艳,“诶呦,好吃着呐——叔,你吃不?” “不吃。” “你要端长辈架子?那便宜我了。” “哼......” “叔,我住哪个房间?” “家里就两个房间。自己到后面去看。” 莲宝爬起来掸掸膝盖,提起包裹,兴致勃勃地说,“好呀,那我去瞧瞧啦......” 她甜滋滋的,跃然而去,留给他一个淡绿的背影。 两朵大红花嵌在这背影上,点亮一抹勃然的艳色,大俗大雅地往他眼里一撞。 俞天胤静如止水地瞧着...... * 卧房在后面一排。格局很粗简。 中间一个过渡的小室,挑起两侧的卧房。房间不大,家具也少。无非是床,衣柜之类。 莲宝转悠一下,知道西面有妆台的一间是自己的,便将换洗的衣裳放进去。 对农家小院来说,这房子过于清雅了些。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朴素。 青石板,竹家具。窗明几净。厨房里没一点烟气。锅膛前空荡荡的,没放木柴。 不知他整天吃些什么。屋后有一畦黄瓜,几行茄子,都被虫子啃秃噜了。 小粮仓里就两桶米、一桶面粉,可有可无摆在木架上。老鼠来偷食都没个东西当掩体。 这日子和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自傲又荒凉的劲儿。 难怪想找个徒弟回来打伙儿......恐怕是凄清得没啥过头了。 她转了一圈,又晃到前面的堂屋。 他端坐在窗下,凝神瞧着一本棋谱。蹙着眉,神情凛凛的,浑身都在拒绝讲话。 莲宝不打扰他,伏到桌边,又选了一颗糖果放嘴里,心满意足地吮着甜味儿。想了想,把头上两朵大红花取下来,充满仪式感地放到了糖果盒上。 好像在说:这是莲宝的..... 他的目光穿过浓密的睫毛,瞄着她自娱自乐的样子。 然后,她兀自进厨房寻个小桶,出门去了。一双新绣花鞋脱在门口。挽起裙子系在腰间,裤子卷到腿弯,大喇喇露出一双初雪凝成的小腿。 沉鱼落雁,却泼野无忌。浑然天真火辣辣的风景。 他静在了这夺目的画面上…… 等她甩着膀子,悠然晃到河边,他的声音才慢悠悠追上来,“你去哪儿?” 她站在辰时烂漫的阳光里,回身向他一笑,遥遥地说:“我搞点吃的去!河边许多好吃的在召唤我呐......” 俞天胤:“.......” 这房子三面环河。河浜上生着不少芦笋,茭白,水芹,马齿苋...... 作为一个曾被饿魔摧折过的人类,怎能眼睁睁瞧着它们自生自灭? 莲宝将细皮嫩肉的脚踩到毛糙的竹枝和毛草上,提着自身重量,尽量减轻皮肤痛感.......采摘了一把芦笋,三根茭白,还找到一把野葱。 快活极了! 又涉进浅滩,摸了一会儿螺蛳。这地方常年没人来,丰美到了奢侈的地步。 螺蛳一把一把地撸,她兴奋得嘴里停不下来,自言自语地喊,“啊呀呀,好感动啊……好感动!” 摸出去十几丈,看到一条大乌鱼。木炭条似的,浑身泛着乌光。 她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碗肥美的乳白鱼汤,唾液一下子滋满口腔,来不及咽了。 两眼凛凛如野猫似的瞪着它。把桶里的东西轻轻倒在河滩上。凝神静气,猛如电光地一扑!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动响,乌鱼被兜进了桶里,歇斯底里一番跳挺挣扎,终于被圈禁住了。 莲宝抱着桶,开心得浑身放光。咧嘴狂喘着。两绺乌黑的发丝湿漉漉的垂在颊边,不住地滴水。 正懊悔没多带个篮子,一抬头,见她叔立在岸边的梧桐树下,静静向这里俯视着。 莲宝大口大口地喘着,挥挥手,向他绽开一个痛快的灿笑。拉大步子,蹚上了岸去。 把螺蛳撸进桶里,抓起芦笋,茭白和野葱,满载归去了。 “俞叔,中午有口福啦。要是有点肉丝就好了。炒芦笋!这芦笋嫩着呢,你咋不晓得吃!” 她一身明亮的快活,迎到他跟前去。 俞天胤接过她手里的鱼桶,发出粗砺而低沉的声音:“早上李淮带来几斤肉,吊在井里。” “真的呀。那我烧了吧?” “嗯。以后想吃什么,我床头抽屉里有银子,尽管拿去买。”他心不在焉似的垂下眼睛,“先去换衣裳,莲宝。衣裳湿了。” “好的。这个你拿。”她滴汤淌水的,撒丫子往家跑。 这天中午,莲宝吃上了穿越以来......不,应该说,末世以来最好的伙食! 浓白的乌鱼汤,红焖茭白,辣炒螺丝,芦笋炒肉。还煮了半锅白米饭。 烹饪过程中,她差点被厨房里不断交织、发酵的浓香醉死。馋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幸福的眼泪一波一波往上涌。 她也没浪费,毫不犹豫拿这一腔幸福酿了酒,出来一碗人间绝品。 色泽碧莹莹的,酒浆如油。袅袅的香气直往人的神魂里沁去,连自己瞧着也心驰神往。 俞天胤低着头,一脚跨进厨房来,微微愣在了当场。 她抿嘴笑着,如珍似宝把酒捧起来,缓缓踱到他面前,“俞叔,我敬你一碗长生不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