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腊月,夏月的洪涝死了不少人,听说河里的尸体被冲集到沿河两岸堆积成山,又是夏天,苍蝇蛆虫爬满了每具尸骸,密密麻麻的啃食声,蠕动声,不绝于耳,山河遍野,惨不忍睹。 到了冬天,沿路逃难而来的饥民被困在城门外,不许进城,郊外的树皮都被吃得一干二净,至于易子而食..... 当时,枝儿被娘亲抱在怀里,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生生蹭破了皮肤,从一堆凶神恶煞的官兵中挤进了城门。可是,城中乞丐已经有那么多,善心也只有那么多。他只记得,是一个很好看的僧人把最后的食物给了他们,然后他便坐在他面前,把衣服脱给他穿上,把他拥入怀中,用光洁的肌肤为他挡住所有风雪。 冷!先是手僵了,怎么搓都搓不暖,再然后是脚,冷到疼,最后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傻傻看着自己的温度热量慢慢流失,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娘亲的身体早已经僵硬了,就抵在身后,隔绝了一样冷而硬的石墙。 然后……再然后,是晃儿抱起了自己,她的身体很暖和,像火炉一样熨帖他快僵硬的心脏,让它重新一下一下的跳动起来。 晃儿笑了,笑容和娘亲一样。 枝儿这才看见晃儿身后还有一个比他大的女孩,他咧开嘴笑,毫无陌生感的叫,“姐姐!” ********* 枝儿睁开了眼睛,巴巴的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晃儿,扑进了她的怀抱。 “娘亲......”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一直都照顾着枝儿,现在,你是要带枝儿走了吗? 晃儿笑了,眼泪像是突然解冻的河水,漫延不休...... 鲜红嫁衣的新娘子就站在她旁边,一脸期盼的看着不远处冷着脸的延无垠。 ——我看见他的那天是在冬天。我从花房里出来的时候,就和他撞了个满怀。小巷子太窄,刚好只能容一人过。因此,这样的事是常事。东家和西家买菜回来,都得小心翼翼的侧身而过,生怕打翻了篮子里的新鲜鸡蛋。 那天的细雨斜织,天色阴霾,可是……阴影下的他实在长得太好看了,我找不出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他。 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妻,他的第七个妻子。 嫁衣鲜红的新娘子的身体化为点点萤火,消失不见。 延无垠站在门外,冷哼一声,“结魂灯向来最健忘,我就看着,她能记得你多久!” 每逢乱世,结魂灯应劫而生,以这世间的怀着巨大痛苦和强烈执念死去的尸骨为油,灵魂为引,燃出三寸烛光,照亮他们的现世,平息怨愤,指引他们再入轮回。反正这天下早就要完了,苟延残喘的龙气再也压不住这世间涛涛而起的悲怨,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像他这样一样的妖精,可以在这人间肆意杀戮,为祸苍生! 太阳温暖不炽烈,不仅不会灼伤皮肤,还可以杀菌消毒。小白蛇懒洋洋的白了枝儿一眼,枝儿立马会意,几只小指头帮着它,翻了面,肚皮朝上,继续享受太阳的温柔。 阳光倾斜下来,一束束,一丝丝,都夹杂着七彩的光。枝儿活动活动四肢,也仰面躺下来,脚一摞,就压着小白蛇的尾巴,疼得它面容抽筋。 皇帝已经两个月没上朝了,暂由太后垂帘听政,处理国事。大臣太医都急得不可开交,每日除了在朝堂上吵闹一通,似乎也没事可干。 京畿的清--倌是一蹶不振了,倒是青楼依旧牡丹花开,繁花似锦,一片大好!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与一群同僚举杯共饮,谈谈这位大人府中又来了几位舞艺非凡的宠妾,那位大臣,偷偷买了几个清秀的清--倌安置在后院,这样的日子,确实挺不错。乱世人--贱,正是一顿饱饭就能换来一个死契奴仆的时候,外面肮脏饥饿的流民管他做什么!自有清官和朝廷悠着。 天上的月亮毛茸茸的,应无双立在廊下看着远处郊外阴冷沉寂的树梢,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笑意。那个约定,不知道她还记得不。 “好!明日这个时候,我在这儿等你,再还你一盏完整如初的灯笼,可好?到时候,你若明确我不是坏人,就陪我上去饮一杯如何?就一杯,你就可以走!” 殷勤的想把她留下来,俯身低语,笑意连连,这是他惯用的手段,温柔得快溢出蜜来。 而她只是抬起头,冷冷的看了他身后一眼,耳边是楼上一群花花公子的欢声笑语,她无视他,侧身而过。 当日的相遇,只不过是他无数艳--情史上最不光鲜的一笔。头一次,有人这么无视自己。就算是害羞,也会被他谦谦有礼的温柔笑容打动,转头回顾。可偏偏,她不发一言,对他毫不留恋。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呢!应无双一拳砸在木质雕花扶栏上,都三天了,她居然还不出现! 同一时刻,延府后院。 小白蛇吐了吐信子,晃儿对着它的蛇口一吹气,面前立即就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小少爷。 晃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芝麻粒,小少爷也吐出蛇信子学着晃儿的动作舔了舔唇角。只是,一个是无意之举,一个,端正的邪魅好样貌,立即活-色-生-香,旖旎无限! 一双大手捏着小少爷的后颈提起来,“谁叫你变成人的!赶快给我变回来!妖气外泄,你想被人发现是不!” 小少爷哀怨的瞅着延无垠,“不关我的事,是她对着我吹了口气,我就这样了,我变不回来了!呜呜......” 延无垠怒气盛然,却在对上晃儿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后,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女人身体里不知还残留了哪些人的执念,三天两头的发作,被人夺了身躯,还不明所以...... “老爷,靖王爷前来拜访。”身体干瘪,脸上沟壑众横的管家恭恭敬敬俯身禀告,动作行为有些僵硬,衣摆下空荡荡的似是无物。 “他来所谓何事?”延无垠不慌不忙的坐下,捏着小少爷的后颈还以为是小白蛇的模样,正准备托到手心把玩,才发现已经成了一个小少年,嫌弃的扔到一边,被晃儿捡起来,提着衣领上上下下,好似一个活动玩具。 小少爷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偏头望着延无垠,哀怨道,“哥……” 延无垠视若无睹。 “他说要来寻一人。”风拂起管家空荡荡的衣服下摆,竟是一截枯木,衰朽之至,蝼蚁可穿。 延无垠轻蔑一笑,“本就是阴气极重的身子,不知是借了龙气还是借了阴气,才苟延残喘着,昨日刚走,今日又来?” 延无垠饮下一杯冷酒,笑得肆意,“让他进来吧!”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撑多久。 荷叶轻摆,重瓣荷花亭亭玉立,高高在水面开放,密密集集的荷叶遮盖住水下的一切,蛇尾,鱼尾,还有倒生的弯刺,像一个古老的城堡,幽光荡漾,一切美丽得像幻觉,一波无尽。 靖王爷一身银色长袍,立在延府门口,明明是在等待别人,却让人有种错觉,是别人在等待他。宁静的脸,不骄不躁,没有一丝不悦,淡定得像一株不会说话的植物。阳光照耀的脸,灿烂之极,美如高空中转瞬即逝的烟花。 直到管家亲自来请,他才步入延府,一路穿越九曲回廊,到了莲池跟前。 靖王爷淡然一笑,缓缓道,“延大人,又见...”面了。 话未毕,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两颊泛出病态的潮红,面色仍是淡然,已然不畏生死。 延无垠嚼着笑,又是一杯冷酒下肚。暗道,这淬魂炼魄的法子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靖王爷望着他邪魅异常的脸和泛着森光的狭长眼睛,不卑不亢的问道,“晃儿在哪?” 延无垠不言,只盯着一片晴朗的荷池,靖王爷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水面之下似乎有异动,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白花花的蛇类就冲出了水面,高高的扬起蛇头,吐着血红的信子,阳光照在光洁的鳞片上反射着耀眼的银白色光芒,美丽得好似传说中的蛟龙。仔细一看,蛇头上还有一支尖尖的触角,悬着一滴池水,反射着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靖王爷刚咳出的一口污血,在震惊中,又吞了下去。原来不是蛇,是蛟龙,倘若积聚功德便可化而为龙,那便是真命天子了!怪不得延无垠不怕天谴,要入世祸乱朝纲,是想给这条蛟龙逆天改命! 紧接着,那蛇却露出哀垂的神色,“哥,我不是故意的……” 延无垠脸色铁青,一把捏碎茶杯,咬牙切齿道,“她已经走了……” 天色刚暗沉下去,熙熙攘攘的桃花巷前街,一盏盏五颜六色的灯笼在一瞬间被点亮。倘有些眼力的人兴许会瞧见,是一只只背上驮着死人脸的尸蛾伏在蜡芯上吞吐出绿幽幽的火焰点燃了蜡烛。 天上还飞舞着许多的红眼蝙蝠,狰狞着獠牙,呀呀的叫着。就连关门了的铺子面前也多了几个青面獠牙,长相丑陋的怪物,坐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花儿蹲在地上用吃剩下的冰糖葫芦棍画着一圈圈的圆,偶尔抬起头,望望落日西陲,又埋下头颅。 马粪夹杂着桂花糕甜蜜清淡的气息弥漫整条大街。花儿嗅了嗅,还有烤土豆红薯的香味,一屉屉的水饺下锅了吧,都听到了沸水翻滚,饺子咚咚滚入水中的声音了,捞起来后,在加上熬煮得成奶白色的滑腻肉骨汤汁,淋上香油和油辣子,铺上一层香菜和小葱,最后撒上一小层炒香碾碎的芝麻...... 花儿吞吞口水,暗道,可真香。 不远处,运河之上,烟花摇曳,灿灿其华,有人点燃沿着运河的烟花,只为博得清高美人一笑。而那美人终究只不过淡淡的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歌舞不歇,丝竹绕耳,绕着京畿整日的烟华,袅袅而升,映着池底的斑驳的面孔。 突然,船夫大呼,花楼上也闹成一片。 一团团的白色人影急匆匆的向落水之处赶去,一个拉住脚踝往下扯,一个按住头往水里按,一个扯着双臂不让他挣扎,一个抱住他的腰杆往下掼力,还有更多的白影一个赶着一个奔涌而来,激起白花花的河水,只是这些都是凡人看不到的。也没有人想起要跳下去去救。 花儿被头顶上烟花炸开的声音吓到,头上的烟花还在盛开,越来越暗淡。 从河岸阴柳阴影里突然快速驶来一艘尖船,无人划桨,一个红衣人立在船头,不惊不惧的一张脸,眼眸玲珑剔透,像一颗黑色的琉璃。 一只竹竿伸到落水人面前,周围的白影立即闪开,他惊魂未定,望了望船上的人,伸出了手。 女子的船却躁动起来,吃水渐深,左右摇摆起来。女子并不惊慌,只是慢慢的摊开右手,然后使力一攥紧,那些仓皇想爬上小船的白影就被掐紧了脖子。他们痛苦万分,张大嘴巴,似乎在求饶。女人这才摊开手,白影在水中扑腾几下就没影了。 落水之人得救,得意的望着红衣人,笑得欢畅淋漓,湿漉漉的眼珠温柔四溢,“我水性极好,可是今天偏偏有人对我说,遇水大凶,除非有贵人搭救……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天你必须陪我去喝酒!” 女人轻蔑的勾起嘴角,望着他微微喘气的胸口,“......晃儿!” “晃儿?”落水之人理理纷乱的头脑,抬起头来,望着她深邃到无底的眼瞳,“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叫无双,应无双!” 这是第二次见面,中间隔了五夜四天。 应无双一路故意搭上晃儿的肩,喷着热气在她的耳廓里,“今早,我一出门就遇见一个僧人!长得倒不像是僧人,一张狐狸脸,那么魅惑,怎么会是僧人?他似笑非笑的对我说,‘这位公子可是求而不得?’难道我找人的心思都挂在了脸上?他还说,我近日遇水大凶。” “晃儿!这些天,你去哪了?哦,不!你肯定是回家了。对了,你住哪里?” 晃儿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应无双的酒肉朋友,淡然道,“桃花后巷,最后一家,便是我的家。” 沉默半响,应无双的双唇直接贴上了晃儿的耳朵,“那陪我去喝一杯吧!我还你一盏灯笼。” “砰”的一声,一枚烟花绽放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