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宅客房 薛守义忍着怒气坐在上首,纪氏抿紧了嘴春,温柔小意的唤了声“相公。” 薛守义猛然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你给我闭嘴!目光短浅的东西。”说话之间嘴唇都哆嗦了。 纪氏嫁过来之后,和薛守义一直是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哪里见过这个样子的他,闻言脾气也上来了:“我目光短浅?我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你只顾着流连山水,怎么不想想那路上的一啄一饮都是银子堆出来的。你可以傲气,可以是钱财如粪土,但我们总要有花销的。我们都是成了父母的人,难不成要靠你兄嫂养着?” “那你就让你娘家人去贪薛家铺子里的银子?” “那是你的铺子,是我们的!”纪氏气急,“我怎么知道那些不成器的居然会那么做。” 薛守义叹出一口气,将目光从纪氏身上移开,硬邦邦道,“无论如何,以后你还有那些人都不要想着薛家的铺子了。” “薛守义,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我的娘家,你的岳家!”纪氏说着嘤嘤的哭了起来。 薛守义猛地起身,大步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在院子踱步,走到女儿房门口,忽而想到女儿还在睡午觉,想着自己刚刚和妻子的争执会不会把女儿吵醒,就走了进去,却不见女儿身影。问了仆人才知道,宝琴还未歇下就被侄女宝钗着人接走了。莫非宝姐儿早知道他会同纪氏争吵?薛守义想着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他不是不知道妻子的作为,只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没有那个女人会喜欢四处漂流,纪氏肯跟着他大江南北的游历,所为的不过就是他这个人。纪氏跟着他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陪着他,风里雨里的。不过就是几间铺子,她若是真的想要,只要她说出来,他就是脸皮再薄,都会和兄长要回来的。可偏偏那时兄长去世了,嫂嫂一人守着唯一的侄子度日,要他这时去向嫂嫂要回铺子,他做不到,所以他任由着妻子将自己的岳家子侄安排进铺子,就是希望能用另一种方式补偿她。 哪里想到会造成这样的恶果,薛守义叹一口气,听着妻子的哭声渐渐小了,站直身子,掸掸身上的灰尘,想要进屋和她好好谈谈。 不想有一直跟着他的常随自门口跌跌撞撞得的跑进来,“不好了,二老爷,有官兵,有官兵来抄家了!” 薛守义大惊失色,“胡说!怎么会!”说着急急忙忙的往外走。屋里的纪氏听见了,顾不得哭,急忙走出来,却只看到薛守义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那边薛宝钗已经在正厅见到那些衙役。那些衙役见出来见他们的事这么个小姑娘,很是讶异,想着薛家果然是没人了,语调放软了些,“姑娘,咱们是奉命来取总账的,还请姑娘给个方便。” 薛宝钗面上发白,声音发虚,却还是强自镇定:“那是自然,灵儿,带着官爷们去账房取账本。” 灵儿抬头都不敢,也是哆哆嗦嗦的应了,带着衙役去了账房。 薛宝钗见他们走远了,才拍了拍脸。脸上涂了一层水粉,尽管很少,但对于两辈子都没怎么上过妆的宝钗而言,还是挺不舒服的。 不过半刻,薛守义就该赶了过来,气喘吁吁的抓了一个下人问道:“他们人呢?人呢?” 宝钗站起身子道:“叔父,他们去账房了。” 薛守义重重的喘出一口气,还好只是来取账本的。又看到自己的侄女脸色比刚才还要白,想着自己来的慢了,让宝钗一个女孩子和官差打交道,心里有些发虚,轻咳一声:“宝姐儿,你可还好?要不先回去歇着吧。” 宝钗轻轻摇头:“刚才已经见过他们,现在回去反而是对他们不敬。” 薛守义干笑两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官差就回转来,这回没说什么,只是向宝钗抱了抱拳,说了声得罪,就转身离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那些商家又追加了一些关于薛家的罪证,据说是薛家的世仆也看不惯薛家的作为,主动为他们作证。于是曾树集中精神调查薛家的案子,还向周围的县城借了些账房过来,一起盘算薛家的案子。 金陵某处 “这么说,薛家这一会是在劫难逃了?” “准准的,您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撬开那个被薛家赶出来的婆子的口。也不知道她以前得过连家多少好处。” “以奴告主,原本就是大罪,也难怪她不愿开这个口。” “不过这下好了,一个奴才连性命都不顾也要告薛家,这本身就证明了薛家有多么不堪。” “哼,办的不错。”说着扔给了他对面的冯裁一个荷包。 冯裁捏着里面厚厚的一摞纸,笑的只见眉毛不见眼睛,“爷,您就瞧好吧。” 那人扯起嘴角,冷笑几声,转身离去。走出小巷,转身的时候,忽觉得脚趾微痛,低头一看,却看见一只破碗旋转着倒在脚的不远处,墙角有个小乞丐可怜兮兮的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只被他踢飞的破碗。他了然,皱皱眉,扔给了那个小乞丐几文钱,“去买个新的吧。”随后大步走开了。 那小乞丐看了看怀中的铜钱,叹了一口气,这人还不错,可惜了。 三天后,曾树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几个账房,“你们说的是真的?” 那几个账房齐刷刷的点头。 曾树呼出一口气:“来人呐,升堂!” 几日后 金陵街头 一队衙役将一张写的满满的黄纸贴在了告示墙上。一群百姓围着议论纷纷。 “哎呦,这薛家可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些掌柜,一年就偷拿走了四千多两。” “你看错啦,那哪里是一年,分明是一个月。不过薛家却是够倒霉的。”、 “看来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哎,要是让我有那么些钱,我宁可倒一辈子霉。” “年轻人,可不能乱说话。” ······ 这天上午,总多商家联名状告薛家的案子结果出来了。薛家的总账的铺子里面的分账倒是对的上,可和从掌柜的家中搜出来的私账就对不上了。衙门的人连夜审讯,还向付清付大人借了几个人,才问出来。原来是这些掌柜,见主家尚在年幼,不通商务,铺子里的利润又高,每日从手中经过的银钱又多,克制不住欲望,于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至于记在薛家夫妇名下的那几间铺子,又问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却也不过是嫁出去的闺女拿夫家的钱补贴娘家那一套,这种案子倒也是司空见惯的。 至于那个出来举报薛家的世仆则在公堂上当场翻供,说是这些商家给了她银子,逼她这么说的。 最终判决,那七间铺子的掌柜每人重则五十大板,判刑十年。那些告状的商户由于两次诬告,也每人罚了二十大板。至于薛家,除了二太太纪氏回娘家住了半个多月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在这场案件中,同情薛家的人居多。 薛家 灵儿将七家铺子现在的情况一一向宝钗说了,“姑娘放心吧,里面全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们不敢造次的。” 宝钗微微点头,“先让他们停业整顿一个月。等这件案子的风头过去了,再重新开张。婶娘可回来了?”纪氏带着宝琴回了娘家,叔父着了婆子去接。 灵儿摇头,悄声道:“看二太太那个架势,是要二老爷亲自去接呢。”毕竟丢了那么大的人,连衙门都牵扯上了。 宝钗点点头,见灵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灵儿吞吞吐吐道:“姑娘,大爷那里,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让大爷这么在牢里待着?天这么冷。” 宝钗眨眨眼,“和于大海家的说一声,叫她男人去一趟大牢,给哥哥送些衣物棉被,炭火热水什么的。” 灵儿······“是。” 朱掌柜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房间,嘴里嘟囔着的抱怨的他见到桌上摆着的一百两银子和去远山学院的推荐书之后,脸色立马好转,笑着扑了过去。 田家的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家宅子,见到丈夫手中的卖身契之后,也是喜极而泣,“终于不用再当奴才了!” 冯裁脸色却是阴沉的,计划统统失败了不说,还联系不上那个人了。他们这些家奴在那些大人眼里不过是蝼蚁,若是没有了背后那位大人的支持,他们该怎么办? 马氏却是满脸喜悦,那天她男人带回来的银票足足有三千两!三千两啊,都够他们快快活活的生活一辈子了。 看着妻子数着银票笑的只见眉毛不见眼,冯裁重重的将茶碗放在桌子上,倒是把一旁的冯安吓了一跳。马氏嗔他,“做什么,吓到孩子了。”说着急忙把孩子搂进怀里,顺着毛。 冯裁拽紧了拳头,“婆娘,你去打听打听,外面有什么人要卖宅子的,最好离我们家远远的。” 马氏惊讶,“你想买宅子?”看一看手里的银票,心里有些舍不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这还没捂热呢,就要花掉了? 冯裁不耐烦道:“还不快去。”比起银子当然是命更重要,没了那位大人的庇护,薛家想要收拾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找一条后路再说。 马氏嘟囔着,将银票包好了,放到怀里,起身出去了。 衙门 付清整理清楚了薛蟠案的卷宗,亲手写好了案件始末的奏章。松了一口气,打算站起身来透透气,就去了府衙后院的花园。江南宅院,随意一处,都是精致优雅,和厚朴大方的京城宅院是不同的。 付清正在小径上随意的走着,忽而听到有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付清皱皱眉,张口要询问,却听到他们提起“冯小公子”,遂留心听着。 “说来冯家和薛家的案子也有一年了吧。” “可不是,整一年了,今天就是那冯家公子的忌日呢。” “那冯家小公子连个后也没留下,怕是也没有给他烧纸钱吧。” “没亲儿,有继子啊。你不知道啊,那冯裁之子冯安就是被过继给冯家公子的孩子。不然那冯裁为何揪着薛家不放。当然也有可能是银子不够使了。” “怎么会,上次薛家不是给过冯家了好几千两银子吗?” “说这话,银子哪有嫌多的?”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付清听着直皱眉,冯安之事案卷上只字未提,更不要说什么银子,听他们这么说,当初的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想着今天既然是冯公子的忌日,自己也算是和他有缘,干脆出门去祭奠一番好了。于是吩咐跟随自己一同来的人准备好祭祀要用的香烛纸钱,自己则回屋换上了素色的衣衫。 已是深冬,金陵倒是没有如京城一般被大雪覆盖,只有零星的几堆雪,堆在墙角,落在屋檐,被各家院子里烧火的热气熏得染上了灰色。此时正是腊梅花开的季节,付清出城的路上就看见了一片梅花林,只是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去欣赏。 冯渊的坟茔就在城外不远的冯家祖坟里。付清身边的常随从马车上拿下来备好的纸钱和香烛,正打算开始祭奠,却被自家大人拦住了。 付清沉着脸看着面前积了厚厚一层灰土的墓碑,以及长满了荒草的坟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懑。若是薛家当日不曾草菅人命,冯渊何至如此;若是冯裁忠心为主,冯裁何至于此! “大人,我问过那个看守坟地的老人了,这一年,只有一个小男孩来哭过几次,也没带纸钱什么的,冯氏夫妇没来过······” 付清站着看着随从将纸钱一点点烧了,对着冯渊的墓碑微微点头,转身上了马车。“冯氏夫妇住在哪里?去那里。” 狭窄的青石小巷,曲曲折折的看不见尽头。几个系着头巾的妇人蹲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摘着菜叶,嘴里闲不住的话家常。 巷子口传来吆喝声,和马啸声,一个妇人抬起头喊了句:“别费劲啦,巷子窄,进不得车马。”话音落下,那边的声音也停下了。不多时,一个穿着长袍,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陪着笑脸走过来,“这位太太,问个路可否?” 巷子里一阵嬉笑声,“任家媳妇,人家喊你呢。”“嘻嘻,太太,咱们巷子里出了个太太!”被问的媳妇涨红了脸,骂道:“笑什么,回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又没好气的对那男子道:“问吧。” 那男子也涨红了脸,说了句“对不住,”才道:“冯裁夫妇两个,不知住哪里?” “冯裁?”任家媳妇皱皱眉,“他们不住这了,昨天才搬走的。别问我搬哪去了,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旁边人家的几个媳妇听见了,也都是嗤笑,“人家有钱了,不跟咱们这些泥腿子挤了。”“啧啧,主子的命换来的钱,他们也真敢花。”“我看他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走了也好。”······ 那男子又道:“那冯裁是何时有的钱?” 任家媳妇警觉道:“你是何人?问这些作甚?” 那男子道:“我们老爷旧年受过冯员外的恩,这回是来给冯公子过忌的。” 那媳妇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道:“算了,你是谁都与我无干。那冯裁一年前买了个新宅子,三四个月前,他媳妇换了四五身绸缎衣裳还买了不少首饰,前几天又买了个西洋镜回来。” 那男子听了一愣,随后鞠躬致谢,还想要塞些银子给那妇人,不想那妇人只是瞪了他一眼,并没有收。 等回去了,他将这里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付清,付清听罢沉吟一阵,终究叹了口气,罢了,无论背后是谁想要薛家倒霉,自己只管将面前的案子破了就是了。付大人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第二日,正式判决之时,付清看着台下依旧无精打采的薛蟠,和面色不尽相同的冯家三口人,叹了一口气,命人宣读判决结果。 “薛蟠聚众闹事,致人死亡,罪无可恕,依大兴律例,判一百杖刑,发配充军。冯氏夫妇,不念旧主,贪婪成性,责令其结庐冯氏祖坟,为旧主守坟十年。冯安年幼,暂由冯氏夫妇教养,房屋地产暂交衙门保管,待冯安成家,归还与他。” 冯氏夫妇听到前半段还很高兴,待听到后面,两个人俱是面如死灰。冯安不知世事,一脸茫然。倒是一旁的薛蟠打了个哆嗦,一百杖,那不得疼死。 消息传到薛家,薛姨妈哭着要去求情,被宝钗拦住了,“母亲,判决书都下来了,就是不能更改了,母亲这般做,不过是让别人白白看笑话。何况”薛宝钗压低了声音,“哥哥只是被发配充军,去了西北,那里有舅舅在,哥哥哪里会受什么委屈。母亲先前不是还很高兴哥哥同舅舅去任上,怎么这一会又不愿了。” 薛姨妈拿帕子抹去了泪,道:“这能一样吗,” “有何不一样?就是罪人也有个三六九等的,舅舅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们就是想要折腾哥哥,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胆儿。”薛宝钗只说充军的事,对于那一百杖却是半分不提。 薛姨妈想着女儿的话,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有些不舍儿子远去,但终归没那么难受了。 薛蟠就不好受了,那一百杖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也让他丢了半个魂。受完刑杖,薛蟠身后血糊糊一片,根本起不来身,被两个衙役拖着回到了牢房。衙门里倒也有常驻的大夫,拿了些止血的药膏,在薛蟠伤处胡乱抹了些,就背起药箱离开了,这牢房里常年不见日,阴森得很,无人会想要在这里多待。 倒是付清问了几句,知道不会伤到性命,也就罢了。被独自丢到牢房的薛蟠,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冯渊受重伤被自己令人丢出府去的绝望。 五日之后,付清一行人打道回京,被发被充军的薛蟠和他一起上路。 薛家自然准备了不少东西,只是薛姨妈备好的鸭绒被褥,绸缎衣裳都被宝钗换成了粗布的。薛姨妈疑问,宝钗道:“这些好东西,恐怕到不了半路就被人抢走了。就是到了地方,也会被人惦记,会招祸患的。”薛姨妈没甚话说。宝钗就让人准备了些散碎银两,缝进了被褥里面,还给负责押送薛蟠的差役送了好些。 金陵城外,寒气逼人,薛蟠趴在刑车里面,腰上还系着薛家准备好的包裹,那包裹正好盖住了伤处。薛姨妈见到儿子,心里已经压下去的悲伤又涌了上来,嘴里唠叨着,哭个不住。宝钗等人劝着。 等薛姨妈精神好些,去同付清送行时,宝钗走到了薛蟠面前,道:“哥哥,那处,可还疼?” 薛蟠尴尬的点了点头,“疼的紧,不过不碍事。” 宝钗将瓶药膏送到薛蟠手里,“消炎化瘀的,平日的跌打损伤都用得上。你的包裹里也有,那些不值钱,大可用出去结个善缘什么的,这一瓶比那些好些,哥哥随身带着。”、 薛蟠接了过去,道:“妹妹,那个,连家姑娘可还在?” “皎皎?皎皎十天前就离去了,哥哥找她有事?”宝钗想起连仪君说的话。 薛蟠急忙摇头,怅然若失,“没什么,只是,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蠢······” 宝钗愣住。薛蟠又道:“我知道,妹妹你嫌弃我这个哥哥,我这一会没再让你丢人吧。” 宝钗哭笑不得,很想说一句,怎么没丢人,丢大发了。但看着薛蟠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道:“嗯,哥哥做得很好。到了边关,可不要再耍大爷脾气了,好好做事。” 薛蟠讪讪道,“我知道了。”被妹妹教训什么的,而且,“我都已经被王季恭把小子教训过了。”王季恭和他一起去的陕宁,他一直惦记着薛蟠对王季让做的缺德事,私底下狠狠的教训了薛蟠好几次。 宝钗也想到了,这才反应过来薛蟠说的,这一会没让你丢人,是什么意思。看来今年要多送一些年节礼给王家。对着薛蟠只道:“可不准记恨人家,三表哥是为你好呢。” 薛蟠怏怏道:“我何时和他计较了。”妹妹居然向着那小子,好想哭。 而后薛姨妈又过来叮嘱了薛蟠几句,一直到前头开始走了,才将将停下,“潘哥儿,你要好好的,别再惹事了······” 薛蟠愣了一回,只来得及点了头,车就被拉着走了。薛姨妈流着泪跟着囚车走了几步,嘴里只喊着:“蟠哥儿,蟠儿,我的儿啊。” 正是早晨,薄雾渺渺,只是一瞬,薛蟠的囚车只留下了个模模糊糊的边框影子。直到车队消失在了大路拐角,薛家一行人才转身回府。 薛宅 薛家族老在正厅等着他们。 薛姨妈看到他们的那一刹那,脸上一下就失了血色,身子都僵了,还是被宝钗半推半扶的搀进了屋子。 薛姨妈强笑道:“二叔公,您可是稀客,怎么不先着人通知我们一声,倒叫您好等。您先歇着,侄孙媳这就令人······” “不忙,业哥儿媳妇,今个老朽来这一趟是为了咱们薛家的大事。” 话音未落,薛姨妈的脸色更见苍白,“二叔公,您是什么意思?” 薛二叔公长叹一口气,“咱们薛家,家大业大,但这家业越大,越是要好好经营。当初守业在世之时,励精图治,是兢兢业业,所以我们才跟放心将咱们薛家的家主之位交给了蟠哥儿,可蟠哥儿都做了什么?啊?聚众打架,伤人性命,是一件正事都不干,咱们薛家都快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了!这一个多月,老朽是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把几辈子的老脸都丢了。” 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薛家母女,薛二叔公抿了一口茶,又道:“知道我老头子说话不好听,可这忠言就是逆耳不是?讨嫌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守业只有蟠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只可惜,哎。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薛家必须有个新的宗子,要么你从族里过继来一个孩子,要么就把这家主之位交还族里。”一派的义正言辞。 薛宝钗却是半点都不信,前世哥哥比现在荒唐的多,族里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还隔三差五派人来奉承几句,不就是因为当时舅舅节节高升,扶摇直上,先下觉得她们母子没有了依靠,就来踩上几脚,说白了不过是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只是他恐怕无法如愿了。 那边的薛守义听了却是一阵沉默,他是薛守业亲弟,论理论亲,他都应该是不二人选,只是铺子的事倒是让他无法置喙。得了消息早早回来的纪氏却无法不开口,“二叔公,论理侄孙媳不该开这个口,只是您老也太偏心了,我们夫妻也是老家主的后人不是?” 薛二叔公严厉的扫了她一眼,“不是我偏心,只是你们连自己人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薛家偌大的家业?” 纪氏一噎,薛守义敛眉不语。 宝钗笑笑,柔声道:“曾叔祖,宝钗有一物想要给您,您看完再做决定不迟。”言罢,从灵儿手上接过早早准备好的册子,递了过去。 薛二叔公看了宝钗一眼,进退有度,荣辱不惊,倒是有几分她父亲的□□。自己派去打听的人说过,那几间铺子现在已经全换了人,而新换上来的掌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面前的这个丫头请安送礼。不简单呐,若是将薛家交于她来打理,不,不行,连家已经成了皇商这个圈子里的笑话,薛家决不能步连家的后尘。 看着二叔公开始翻阅宝钗递过去的册子,纪氏狠狠的刮了薛宝钗一眼。就知道这丫头早有安排,就知道她不安好心,纪氏现在都开始怀疑宝钗写信叫他们夫妻回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出丑! 薛姨妈也是惊讶的看了宝钗一眼。宝钗安抚的对她笑了笑,她也不想的,原本想着等哥哥走了,母亲的心绪平静些,她再把自己的打算慢慢给母亲说了,谁想到族里的人这么着急,哥哥前脚走了,他们后脚就来。 薛二叔公却是越看越高兴,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看着都温和了不少。“好好,好啊,”薛二叔公笑着拍了拍册子,将其合上,对宝钗说,“好孩子,你真舍得?” 宝钗笑道:“同姓共族,都是姓薛,谁得了不一样?只要薛家好了,哪怕是叫宝钗去吃糠咽菜,宝钗也是愿意的。” “放心吧,有你曾叔祖在,没人敢亏待了你们母女。那就这么定了,族里那边我去说。”薛二叔公爽朗道。 旁听的纪氏终于忍不住道:“叔公,事关重大,您可不能这般武断,宝钗再能干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绝不可将薛家······” “弟妹!”薛姨妈脸色涨红,“注意措辞,宝姐儿的婚事哪能由你就这么大庭广众的嚷嚷。”宝钗无奈做害羞状低头不语。 纪氏一噎,谁在跟你说什么婚事了,大嫂这是没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吧。 薛二叔公不耐烦的说了句:“行了,一群大人还不如个孩子懂事。”又撇了纪氏一眼道:“若非宝丫头拿出了这账册,我还真不相信你这样的性子能养出那么出色的儿子。” 薛守义夫妇俱是一愣,又听到二叔公道:“这本账册,是蝌儿在京城期间经营铺子的情况,年纪小小,却颇有想法,一上来就给薛家添了些营生。” 宝钗笑着称应和。薛蝌到了京城之后,薛家的确多了两条做生意的路子,只是这两条路子是宝钗托了薛蝌去做的。 薛姨妈笑笑,道:“那孩子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日早晚请安从不落下。” 正愣着的纪氏听了这句话,又是哭笑不得,她嫂子就没弄清过情况,扯出个笑脸,对宝钗母女道:“真是的,宝姐儿你怎么不早说。”说着拉住宝钗的手,作出副亲昵的样子,宝钗也是笑眯眯的客套着。 “行了,那老朽这就回去了。” “叔公多待些日子吧,也让我们尽尽孝心。”纪氏急忙道。 薛二叔公摆摆手,“不必麻烦了,那群老家伙还等着我呢。”说罢在薛姨妈纪氏她们的挽留下离去了。 晚饭时候,纪氏面上带笑,不停地给宝钗夹菜。薛姨妈脸色也还不错。一连半月都是阴霾的薛家,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一天。 午后,宝钗回到了卧云楼,燕草早早的等在那里。等宝钗一进来,燕草就迎了上去,一边为宝钗更衣,一边低声道:“姑娘,有消息了。与冯裁夫妇见面的那人是被飞羽卫的人掳走的。” 那日,他们叫敏儿扮作乞丐,在他身上下了药粉,随后派人追踪气味,可追踪到一间院子就断了,而那间院子明显是荒废了许久的,只有一间屋子有人住过的痕迹,甚至打斗的痕迹,尽管遮盖的不错,却还是没有瞒过燕草的眼睛。燕草将事情告诉宝钗之后,宝钗就令燕草守在宅子周围,观察有什么人进出。不期燕草会和飞羽卫撞上。 “飞羽卫?”宝钗讶异,飞羽卫查什么案查到这里来了。 “正是,奴婢曾见过他,错不了。” “可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不是很明白,不过,他们好像想见姑娘你一面。” 宝钗沉吟一阵,“明日我会叫掌柜进府来商量年节之事,到时候,你叫他们假装成客商进来就是。” 燕草沉默一阵,应声出去了。 宝钗皱皱眉,这事这么会和飞羽卫扯上干系,莫不是京城那边的顾阳出了事。想着,宝钗坐下,提笔给张沐去了一封信,写了一半,看着自己有些潦草的笔迹,犹豫了一下,撕了,扔到炭炉里,烧作了灰,又提笔用规整的小楷写了一封。熏干了,交给灵儿让人送了出去。 此时燕草很头疼,早上她守在宅子外面,见一道身影闪了进去,就偷偷跟了上去,不想才进院子就被人抓了个正着,还好那人同自己也见过,才没造成什么误伤。只是那人非要见姑娘一面不可,还说若是见不到,姑娘和他们抓走的那人就是一伙的。燕草没办法只能让他跟着自己进了府,却不想姑娘说让他们明天再进来。自己想着这般也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就想出来跟他说,不想人就这么不见了。 薛府另一面,玉版这几日都和赵嬷嬷住在一起,这是宝钗的意思,既然玉版和赵嬷嬷学些规矩礼节,也能避过这一阵子的乱。玉版和赵嬷嬷一起住了几日,倒是受益匪浅,精气神都好了不少,只是这番落到别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薛姨妈听了之后,心里憋了一股气,觉得玉版心里还是不忘当初的事,心中记恨他们,这才幸灾乐祸。在今天中午她们用完午膳之后,玉版惯例送薛姨妈回院子午休,不想却被薛姨妈甩了脸子,玉版只觉委屈,想去找宝钗,又不想宝钗在自己和母亲中间左右为难,走了卧云楼下,又想要回去,不想见到燕草从楼里出来,急忙躲到院前假山后面。 玉版小心翼翼的踩在凹凸不平的湖石上,心急不已,这燕草怎的还不走,这是在找什么呢正这样想着,看到燕草向这边走过来,心下一急,又向里面移了几步,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就要摔下去,玉版猛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等到疼痛传来。 玉版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一双大手扶住,急忙回身看去,竟是个身高七尺,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就要惊叫出声,却被那男子堵住了嘴,只能“呜呜”的拼命挣扎。 那男子却咧开嘴角笑着,凑到玉版耳边道,“你这丫头,我救了你,你怎么反而害怕我了。不用怕。” 玉版睁大了双眼,却不再挣扎了。那男子见状嘴咧的更开,“嗯,真听话。” 玉版闻言,只觉自己被轻薄了,眼中迅速蓄满了了泪水,就要哭出来。 那男子见状急忙把手撤回来,“你,你,你别哭啊,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逗逗你。你看,我不动你,你别哭了啊。”话音刚落,那男子忽而脸色一变。 玉版一惊,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倏地消失不见了,就要尖叫出声。却听到身后传来燕草的声音。 “二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可是找我们姑娘?” 玉版急忙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扯出笑脸,才回过身去,笑道:“无事,我就是睡不着到处走走。没什么的,你去忙你的吧。” 到处走走能走到这里,燕草看了看四周,假山后面就是一堵墙,上面爬了不少藤蔓,夏日里倒也是一景,只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干枯黑黄,看着还挺吓人的。不过看着玉版发红的眼眶,燕草也能多少猜到些,笑道:“二姑娘,我们姑娘也是睡不着呢,您去和她说说话吧。” 见玉版摇头,燕草上前挽住她的手,“我们姑娘刚才还念叨着姑娘呢。”说着回头看了看,这人呢,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