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临山卖了鱼,拿着钱直接去了酒坊买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出了主街,走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去再买了只烧鸡和两斤酱牛肉,各色糕点小菜也打包了不少,直到把身上的银钱都花光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拎着东西回了渔船。 这一天,不管珉江的浪怎么晃他这个小“摇篮”,许临山始终无法入睡,最后索性随手拿了本古书翻阅起来。 这书倒挺有意思,是前朝一个很有名气的状元写的。这状元说来也是个妙人,金榜题名之时在琼林宴上大醉,当场挥墨画了副春宫图,把皇帝气得脸都歪了,又碍于是自己钦点的人才,不好当众打脸,只好在琼林宴后把人派到潮州当地方官去了。 潮州这么个鬼地方,密林丛生,满是瘴气,去了的好多官员都客死在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状元郎也要命丧潮州之时,他却在那儿过得风生水起。伐木造船,发展水上贸易,开垦荒地,设立学堂……潮州在三年时间就脱胎换骨,成了富庶的鱼米之乡。 皇帝一看,这小子是个怪才,就张罗着把人招回长安城,想要重用,谁知就在回程的路上,年仅26岁的状元郎失足落水,溺死了。 关于状元郎的死因,传出了许多版本,有说是被他的小情人因爱生恨推下水的,有说是朝廷上有人看他不顺眼□□的,也有说他恋酒贪杯喝醉了自己掉水里淹死的。说到如今,也有三百多年了,没人能说清楚。 许临山也不想去管他的死因,他只觉得如今手上这本书读来有趣,而这书正是这状元郎在潮州当官时写的,写满了他的为官之道、富民之法,道理说得通透,比喻却用得粗俗。 书上说,初到潮州,见到的就是成片的“家畜”,个个都是没脑子还只想着生孩子的。畜养家畜,首先要以食物诱惑之,待养成了给东西吃就听话的习惯后,再教给他们食物的制作方法,如此这般,化畜为人,最后才能设学堂,请迂腐的儒生来大谈孔孟之道,教以最基本修身齐家治国□□之理,还要有戏班子来演大戏,有拳师来传授拳脚套路。 读到这里,许临山又不免皱眉,觉得这人实在奇怪,有些话说得让许临山只恨不能生在当时见他一面,有些话说得又像是黄口小儿在耍无赖。 书读得入迷,不觉已经天黑,岸上有声音传来: “船家,夜黑露重,可否上船共饮一杯,驱驱寒气” 听见声音,许临山当即把书一扔,三两步跑到船头去。今日天气不好,阴了一整天,入夜后更是寒风乍起,凉意入骨。 许临山整日在船坞内呆着倒不觉得,出来一看,风吹起六郎的衣摆,像是要把人刮跑,六郎身材修长,却十分纤瘦,就这样立在江风中,虽面上带着笑,却让人好是心疼。 许临山连忙撑浆划船过去,把人接到船上来。上了船转头又去生了炉子,把酒架到炉子上暖着。 六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炉火把他灰败的脸色映出些红晕来,连带着五官都显得生动了几分。 “《潮州杂记》?”六郎坐在船坞内,看到被扔在甲板上的书,出声问道, “你看他的书?” “哦,闲来无事,随手翻翻”许临山一面扇着炉火,一面回道。 六郎垂眸看着地上的书,那是本后人抄写的复本,破破烂烂的,书脊上《潮州杂记》四个字已经模糊了,下面写书人的名字更是完全看不清楚。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这书说了什么?你讲给我听听。” 他也不知哪来的闲情想听这些,但既然他开了口,许临山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回绝,未曾思虑过就已经点头应下了。 这一天,许临山没有张网打渔,他把生好的炉子抱进船坞,炉上暖着酒,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炉边摆着他今晨从集市上买的肉和点心,连装点心的盘子都是他回家取来的,上边绘着三两枝粉白的杏花,瞧着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气质。 六郎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嘬了口酒,一脸餍足地笑弯了眼,嘴角的梨涡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甜,看得许临山口干舌燥。 那些肉和点心,六郎一概没动,他只是喝酒,和昨日不同,这回是慢慢地、小口小口地细细品着。大概是因为这回的酒比先前的水酒味道要好得多,许临山看着他这小猫舔水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这酒买得好,日后还要给他买更好的酒。 “你接着读,他第一次带人出海被浪打回来了,然后呢?”六郎喝了许多酒,懒懒地倚窗靠着,眼里不知何时蓄起了一汪春水,望过去像是一片平静深邃的湖面,教人忍不住跳下去,哪怕是溺死也甘心。 “许临山!” 这是六郎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带着几分不耐,又似乎还有些撒娇的意思。许临山听了只觉得有人在他心头摔了个蚂蚁窝,那些黑黑的小东西疯了似的到处乱钻,他的心受不住这又疼又痒的折磨,挣扎着要逃跑,在胸口四处乱撞,毫无章法地跳动着。 “后来他们怎么了?”六郎许是真的醉了,索性整个人侧躺下,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又黑又长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外凸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许临山恍惚间想起了那天深夜到访的沈霜霜,如果说那天他的心里被掀起了小小的波澜,那此刻,就是惊涛骇浪。 “后来,他狼狈地带着人游了回来,好在他们的水性甚佳,全都平安无事地上了岸,他却为此输了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两匹骏马。谁知那些人得了千里马,竟直接宰杀,生火烤来吃了,他气得直骂这帮人是小畜牲……” 许临山翻着书继续讲着,直到六郎睡着了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又要听到那声似嗔还娇的“许临山”。不知何时他自己也睡着了,等到天亮,六郎已经离开,只留下系在床尾的一大网兜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