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穆回到府邸时已是黄昏,暮雪纷纷扬扬落下,院子里跪了一个人,背脊挺得笔直,远远望去似一株傲视风雪的松柏。府里乌泱泱一帮女人,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拈酸吃醋互相使绊子是常有的事。
这回栽了跟头的是他新纳的侍妾,名唤静姝。若论容貌,她算不得出众,只是一双眸子生得好,浓如顿墨,天真中带了一丝妩媚。
宁穆让老管家将她领了回来,她冻得一张脸都成了青白色,看起来有几分瘆人。他挥手拂退屋子里的下人,单只留下了她。
他出手替她解围,岂料她并不领情,别过头去不肯看他。宁穆不计较她的无礼之举,将她拦腰抱起,按到榻上,她挣扎了一番,力气终究不敌他。
宁穆塞了两个暖炉给她,重又拿起兵书,问她:“到底是为着何事,把侧夫人的脸都抓花了。”
“她说我是迦叶国来的细作,要扒了我的衣裳一探究竟。”她摘去首饰,湿漉漉的长发散开,于是以五指为梳拨了拨,又道,“我气不过,与她争执起来,挠破了她的脸,她就罚我跪在外头。”
迦叶人生来就有玉迦花印记,长在肩头的位置。宁穆收了书,意味深长地探究榻上的她:“你是不是迦叶人,本王心里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她立时明白他话里的狎昵之意,抓了一个软枕掷过来,低骂道:“宁穆,今夜你别想碰老娘一根手指。”
顾及她受了寒,身子不适,宁穆便睡在了外间。被衾不御寒,半夜被生生冻醒。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一时间竟感叹起如今的境遇来。
他身边其实不缺女人他是桓帝第五子,虽不是受宠的皇子,但早早之藩,奉帝命镇守边关,手握十万兵马,京中也有想来巴结他的人,府里叫不出名字的侍妾俱是那些人送来的。
唯有静姝除外。
他在伽落山剿匪,受了伤摔下马,被静姝救下。
静姝不知晓自己救下的会是卫国的晋王爷,养伤期间支使他帮她修葺漏雨的屋顶。有时唤不动他,她会轻轻地踢他一脚。宁穆抬头,只见她手叉腰站着,莹白如玉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恶声恶气地威胁他:“今天干不完活别想吃晚饭。”
堂堂晋王爷竟然被一个山间粗野女子胁迫,这事说出来宁穆都嫌丢脸。
次日收到密报,桓帝病重,召诸皇子回京。诏书已下,不日将抵达燕州。窗牖大开,寒风吹散室内沉闷的气息,宁穆脸上挂着霜色,负手立在窗下,过了许久才吩咐老管家准备回京的事。
这一忙便是三五日,侍妾们争风吃醋的事再闹到跟前,宁穆也没有心思追究,淡淡地道:“由着她们去。”老管家犹豫着告诉他:“事关静姝夫人,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静姝被人推到了井里,过了一夜婢女才发现。她染了病,高烧不退,几乎去了半条命。宁穆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清醒,她的双眸转了转,见是他来,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宁穆,我会不会病死在这里。”
她素来没规矩惯了,旁人不在时便直呼他的名讳,日子一长,宁穆也就由着她去了。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湿透了他的衣襟。宁穆扶着她的双肩,低头去寻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她仍在抽噎,眼睛红红的,像只不肯安分的兔子。
待她稍稍止住泪,宁穆对她说:“静姝,我快要回京了。”
闻言,她目光困惑:“京城不好吗?”
桓帝病重,储君未立,他那两位兄长对皇位虎视眈眈,于他而言,此时的京城不啻于龙潭虎穴。但她一个猎户的女儿,哪里又能想通其中的曲折。
也正是因为她全然不懂这些,他才愿意在她面前倾吐不快。
宁穆却笑:“不好。”
转眼诏书送抵燕州,启程日期将近,静姝的病未见起色,人也消瘦了一圈。这时,老管家到他跟前请示意见,要不要再换一位大夫给静姝瞧病。宁穆想了片刻,道:“不必了。”
晚些时分他去她的屋里,她奉上一盏茶,静静地立着,等待着他发话。
宁穆呷了一口茶,只问:“病好些了?”见她默不作声,宁穆又道,“要是还经得起折腾的话,稍后收拾几件衣裳,随我回京。”
红烛爆出一抹光焰,映在她幽深的瞳孔中,转瞬即逝。她看着他:“不是说那不是一块好地吗?”宁穆抓住她掩在袖中的一双素手,葱白的指尖沁出丝丝凉意,令他陡然一惊。
“京中虽不是好地,但那里有许多名医。”他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因,“大夫说你这是寒症,得好生将养身子。”
她垂下眸,盯着绣鞋上缀饰的两颗东珠看,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多谢王爷。”
宁穆松开她的手,笑了起来:“你突然懂规矩了,我竟有些不习惯。也无须太过感激,只今晚别再把我撵出去就成。”
这一夜,她果真再没有赶他走。
过了子时,北风刮起来,院外的门未能关紧,发出喑哑的“嘎吱”声。静姝靠在他怀里,小声地对他说:“外头有很奇怪的声音。”
“别怕。”宁穆的意识尚未清醒,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小月。”
回京的路程比宁穆想象中要顺利许多,许是自顾不暇,他的兄长们并未蓄意刁难他,由着他不紧不慢地入了京。
宁穆离开此地已有五年,京中繁华如旧,只是许多景致早已变了模样,不免有些陌生。道边有兜售糖人的小贩,静姝禁不住好奇,便多打量了几眼。宁穆却放下竹帘:“这儿不比燕州,你做事总没个规矩。”
静姝不理会他的意思,牵了牵他的衣袍:“王爷可否让车夫稍作停顿,奴婢想去买一个糖人。”
“这东西有什么好?”宁穆蹙眉,见她面上皆是期待的神色,念及她尚未痊愈,不忍令她难过,只好吩咐随车的小厮去采办。她抱着一堆糖人,吃相称不上斯文,手上沾满了糖渍。宁穆嫌弃她这这般粗鄙的模样,轻轻抬脚踹她:“往里去点。”
静姝从谏如流,缩在车厢的一角,背对着他。
次日雪霁天晴,宁穆入宫觐见帝君。他常年驻守燕州,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父子间早已生疏,彼此亦没有过多交谈。313yxia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