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时,霜幻常出入勾栏教坊,伊喜则藏在楼下等他。明月高悬如玉盘,却有雨滴到她额上,她抬头沿着蛛丝般的酒渍望向坐于临街窗栏的霜幻。鬓间簪花的美人卧于他膝头,而他故意将酒洒出惹她现身,醉眼里两丝清明冷寂,绕着舌头将她的名字轻轻呢喃,万分暧昧:“伊喜,伊喜。”
她的心随着字句跳动复浮复沉,然而那时他目光近在咫尺又仿佛远眺山河,她一度猜测他在缅怀缅春拾什。如今看来,大约他爱的是尹喜。
伊喜与尹喜如此相像,是他想在喊她名字时回想起尹喜。
离开次密林后两人不约而同没再提起尹喜,霜幻带她去了绒沙地。
名虽如此,绒沙地却是一片荒凉异寒的冰原。近观远望两处茫茫,看久了眼睛几乎盲了。冰层薄却不易踩塌,冰下有成群蓝鱼游弋。
霜幻带她走至冰原正央,低头在冰面梭逡巡捡起一颗金沙,道:“一沙一世界。这是绒沙地的钥匙。”
紧接着,金沙被抛下,坠至冰面前仿佛分裂成千万上亿颗金沙,金沙覆盖冰原自他们脚底涌动蔓延,。伊喜将脚从沙中拔出,抬头时便又不见霜幻,身旁画着一个封灵圈。
她在圈中等候,四方连绵的金色将她围困得几乎窒息。
许久后,霜幻自与天相衔一线的蓝与金间走出,漆黑的长发披落,被大漠妖风吹得四摇,绿腰带上的白玉浸出一丝冷光。他是笑着走来,手拖一副白骨在地。
霜幻将那具白骨拖到她跟前,解开封灵圈,蹲下掰她的下巴:“小徒弟,三岁生辰快乐。让师父亲一亲,就把仙骨给你。”他鼻息间竹叶香浓郁,伊喜一把将他无情地推开,霜幻眉间忽皱又舒开。
她从来留心他的表情,松开他前襟才见两枚毒虫蛰咬的伤痕,当下学他微微皱眉。
他伸指抚平她眉上的川字,道:“记得你从前说想要一副仙骨。”
那是出秋惊镇后的事,伊喜虽为人形,沾水却会变回河童且依旧半妖半魅。霜幻当时改道要回一趟故周,仙山结界将她拒之于外,他便找了个树洞将她塞进要她别跑别逃。
他上山很久,一月零半天,伊喜听话地躲在树洞中等,又冷又饿还漏雨,她也只是乖乖等着他回来。后来霜幻被两名师弟送下山,春風般的面庞在看到树洞中挂着蛛丝的伊喜时一刹冷凝,他身后师弟也同样。
他奔去扶着树干大声骂:“真笨!让你别乱跑,又没说不让你动一动!”
伊喜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底落进他的影子,静静地问他:“你的事办完了吗?我们能走了么吗?”他目光沉沉如悠长岁月的剪影,低头时睫毛遮了半只眼,伸手将她抱出离开。
伊喜想,他修仙道,身旁带着她这样的半妖半魅确实不成体统,问:“山上好看吗?”霜幻笑笑,说起千年仙山福地故周,月升而日未落,春回而雪未消。她静静听完,终归沉默。
霜幻将立衣冠冢那日定作她的生辰,先前两年他都送了礼,她也会收。等他诓她喝醉后,伊喜会暴露真心将礼物在他眼前狠狠一掼。他叹着气将她拉入怀中,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伏在他膝头,两颊红红烈烈像夏花,双眸清清亮亮如秋水,又软又小的一只,微睁双目低低地、轻轻地叙述。
“……想要一副仙骨……”
想与你一样。,
好伴你身侧,却也不给你惹麻烦。
想,跟你一起看月升而日未落,春回而雪未消。
清风过岭,她听闻幽幽的叹息灌入耳中,夏虫静默。
后来他也曾为她寻过仙骨只却无果,这回说是有人托梦告知他绒沙地有仙骨埋藏,便就来了。
霜幻将那副仙骨换给她后,伊喜入水不再幻回河童,她给他熬药换药,继续随他北上。
伊喜与尹喜的因缘到底如何,究根结底与她何干,能伴他身边,她早该知足。
已至北境,霜幻一路搜罗宝物盈怀,带她到一片密林。林木过于繁盛,红雾缭绕充盈鼻息。霜幻要去地底寻一张上书“明镜止水”的符纸,又给她画了避魔圈。
伊喜等候半日,他便拿到符纸回来,之后连赶三日路去往极北之境秋暝潭。
霜幻站在潭边任长风盈袖,许久后将曾寻来的宝物逐一沉入寒潭,转头来笑道:“下潭替为师取一颗发红光的宝珠。”
那是他第一次吩咐她,伊喜不问,跳入谭潭中寻了半日才见褐黄的淤泥上托泛着红色雾光的宝珠。她迅疾地将珠子纳入掌心,猛然平静的潭水猛然大动,自潭心搅出涡旋。伊喜立刻浮出水面将宝珠递给守望的霜幻,他拾起宝珠颔首幽幽地看她,猛然出手一掌将她拍入潭中!
伊喜睁大眼,渐渐沉入潭底,见他掷下明镜止水的符纸,潭水深处有术法将她拖入锁住,即至此方才沉静。她维持仰面的姿势,看清宝珠中跳出一个女子,大概便是尹喜了。
原来这样。
竟是这样。
她被困在潭底,符纸加身,不辨今夕何夕。放置红宝珠的淤泥残存着尹喜的记忆,有些飘入她口鼻中,她便做了梦在梦中见到霜幻与尹喜的因缘。
当日霜幻的师妹春拾什因家仇被小师弟霍参君掳走后,又被扔进雁荡山中给蛇吃尽尸身,他不满袖手旁观的故周,执意下山去为春拾什敛骨召招魂。
他是山中被寄予厚望的弟子,此举自然不被长老与师父允许,一路边逃边躲。快被捉回时,是同样在逃命的尹喜救下她他,后来两人结伴游历了一段时日。再之后,尹喜被仇家封入红宝珠镇在秋暝潭中,他为救她几次强破结界,雷霆加身,背上纵横的伤疤便是如此而来。
有水灵告知霜幻若想救出尹喜需先投喂秋暝潭众多宝物,再遣一只水性好的灵宠下水取珠。秋暝潭食尽宝物后即刻翻脸,必须有一人代尹喜被压在潭底,否则潭灵会不远万里掀风作浪追杀。替罪灵宠被关押后掷下明镜止水的符纸,便可瞒天过海,永世囚灵宠于其间。
霜幻当日收她为徒,不是因羁旅无趣,而是为她水性极佳。为她重伤取来仙骨换上,也不是为她生辰贺喜也,而是为秋暝潭能将她错认成尹喜。
他将真心早早交付给尹喜,能留给她的仅剩千变万端的假象,温存与恩情,皆是假。
从前他故作风流,但因他严苛的师父见留他不住气极施予一咒,他心爱的姑娘必将受天雷三道魂飛魄散。他不敢让天与地知晓心思,只好一壁边千辛万难地取宝,一壁边温香软玉在怀。
是故多情者专情,专情者寡情,谁让她动了情却又看不清,勘不破。
秋暝潭中岁月冗长枯寂,她几度生死不分,却会在迷蒙时梦见霜幻带尹喜在故周山巅看风光。道法自然,仙气漫漫洒洒。月升而日未落,春回而雪未消。
当真是很好看的。当真是,很好看。
她笑起来。梦碎在此刻,心脏跟着裂开,口鼻眼耳俱涌出血来,她却不肯罢休不肯离梦,偏要远远站在他们身后卑微不堪地看残余的风景,看着看着,泪就流了下来。
当年雁荡山上蓄魂池旁少年白衣碧腰带,眼中秋盛是一片浓炽的银杏林,一笑间冶尽风华。她以为是上天怜悯赐下一缕蛛丝,而后风尘千万里,霜鬓九州路,随他踏入三丈软红尝尽人间婆娑,到头方知情爱是苦是刀,刀刀割心头。
其实不过从极南蓄魂池到极北秋暝潭而已,在哪儿不是孤苦一生?
其实不过就是爱错一个人,流过几滴泪,哪里如此令她念念不忘,朝朝伤心?
伊喜闭眼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才又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然后,她被捞出秋暝潭,睁眼见到一位白鬓老翁。
老翁将手中裂一缝的水烟杆搭于唇上,烟火间重逢次密林中同她搭话的烟烟罗:。
“当初见你真身是河童,以为同出自东瀛才同你说尊师心怀不轨。”他惋惜道,“谁教你不信。”
她仰面躺在谭潭边,双瞳无光:“他曾说烟烟罗可抽取脑中情丝,能不能劳烦你,将我的情丝抽去。?”
半日之后,伊喜作别烟烟罗离开,走出秋暝潭,一路脑中关于霜幻的记忆渐渐流失。
他的白衫碧腰带,秋黄银杏眸,满月夜他自花楼窗栏洒下清酒如蛛丝,连同心向往之的故周风光,皆随她步出秋暝潭那刹风烟云散,遍寻不见。678看678kxs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