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正敞开,只在她一人。 博爱众生是真,暂时离开人群、只在她和他的世界里,也是真。 这里只有小骨和师父,不好么? 可这五彩世界,却是这样熟悉? ------------------------------------ 师父温爱地看着她,双眼两弯星河清盈,每一颗星子都对着她微笑。 星河最浅处一滴水,就化尽了分离之苦。困惑、扰乱、哀怨的点点滴滴,都在莹白的河汉沉没,浮出五彩细浪。 “师父,我想回家。”只有欢喜,和终于可以安心的疲惫。弱柳扶风,柔柔地垂向河水,依偎河岸。 感慰地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经霜打露的小花终于安然在自己怀中。微微的颤抖也渐渐变作全然的平定。 一笑星河轻漾,小家伙又睡着了。 唤来一片云。向长留山的方向。 又和小骨乘云。生命里相似的情景总要有几次。每一次都不同,曾经千年,一样的日出日落。和小骨一起,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六界历练一余年,较之以往大风大浪,倒是平静了,却丝毫不平淡。她哪一次欢笑和慨叹,领悟或困扰,不胜过他枯守了千年的大地河山? 不禁又笑,自她之后,多出多少事。不管是掀翻六界还是打碎一只碗,都牵动他的目光,从此眼中不仅有众生,还有她,独一无二的。喂血续命或是用心为他烹调桃花羹,每一次都震颤他的心,直到心门冰释,从不曾端详这个世界的,有她的世界何其有生气。 自那次大雪中离开,小骨所历所受,他看得清楚。虽然只能作为谨严的师父,危难时指点几句。虽然对于自己教导的博爱、忍耐,并不曾怀疑。但一向清淡的性情,终究是不喜欢是是非非。他知道这些人事对小骨是历练。历练告一段落,他也想离开人群、静休一段时间。离开人群,只有他和她的世界,这是他世界敞开的最初。 改变了乘云的方向。 不,先不回长留山。前方总有事等着他们去做,但不急在一时。赌局之后,他们还没有经过这样长时的分离。虽然幻境中的时间并不真实,但等待的煎熬却真切。 寒山枯木,秋色连绵。爽气千里,秋与云平。 刚找到转世后的小骨,这里云雾苍苍,幽浓深翠。小骨总是看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就唤作云山。若是遇到今日万里素秋,不知又会取怎样的名字? 思及,轻抚她额前碎发,两重密密的睫毛如苇丛荡开,露出清溪里发光的石子。 “咦……这是?”还未全苏醒的声音多了一分柔软。 “小骨取个名字?” 看着师父眉间的笑意,她先忍俊不禁:“不能叫云山了,不如叫空山?” 轻巧从云朵里跃出,像一只小兽,在山间纵情奔跑。 “你才睡醒,小心跌倒。”白子画轻笑摇头,仍立在云上,守在她身后。 花千骨在一棵树下蹲下身子:“好美的鸟,羽毛是五彩的!”轻声怕惊走鸟儿,却是喜不自胜。 常青松木下,淡绿身影前,一只手掌大小的鸟儿将头颈曲向身子,闭目啄着侧翼的羽毛。晴天丽日,翎毛五色泛光。 “我可以摸摸你的羽毛吗?”花千骨开始和鸟儿说话。 白子画听着她轻柔和暖的声音,看着她眼里流露的真纯。小骨心中,视鸟和人一样可珍贵,鸟儿是否也不当她异类? 鸟儿睁开宝石一般的眼睛,斑斓透明。轻盈地扑棱一下彩色的双翼,已落在花千骨肩头。花千骨笑着偏头触它彩缎般的翎毛。日光斑驳,两靥华彩。 “我可不可以……啊……啊……嚏!” 大概是羽毛搔痒了花千骨的口鼻,她轻声打了个喷嚏,鸟儿盈盈飞上了松木枝头,宝石般的眼睛映着秋日和煦的日光。 “小骨,你伤风还没大好,不可以吹风了。”白子画一把抱起她飞向他们在云山的住处。 “师父,是鸟儿弄痒我了,我风寒已经好了。” “还须巩固一日。” “我也是半个仙人了,一点风寒不要紧的!” “你还未飞升,身体还容易受损伤。” ………… 师父几时这样能言善辩了?每一句话都被回得密不透风。只得乖乖随师父来到住处。 山景依旧,人去屋空。毕竟是仙家住地,不至于似人间几十年不经照看的老屋,鸽翎蝠粪,败叶蛛丝。但尘埃深蒙,阳光朗照下晦暗不改,时间毕竟留下印记。 白子画捻了个诀,房中尘土立刻净爽。如悉心料理的老庭院,古旧是古旧,却蕴着质朴之光。 “师父不是总教导凡事亲力亲为吗?”花千骨笑着问,眼里是终于找到问题的得意之色。刚才和师父斗了那么久嘴,没有一句占上风。 “你需要早些坐下休息,况且尘土满屋,于你休养吐纳不利。”白子画毫不理会她的神采飞扬,只是淡淡答道,不由分说把她按到一张椅子里坐下。 “师父,我不要休息嘛!我还想顺着十里秋色,御剑长行!”花千骨趁兴从椅子上又站起来。 又被柔软绵长却全然不可抗拒的力按了回去。 只见师父白袍轻拂,眼前一片光亮胜极日光,悠悠荡开一片山色,时旷远,时幽缈,山尽处水声,水穷时云起……方寸小屋,气象毕现,与实景无异。 花千骨不禁咬住伸出的舌头,又吃痛地咽回去。师父的化境,想象间千般神往;极至见到,更万般惊喜。自己观微,但求看清;师父挥手之下,却是万象如生,奇美入画。 “那我还想看看那只美丽的鸟儿。”花千骨久久痴看,最终说了句,声音小得要湮没在水墨丹青,但白子画还是听到了。 风景霎时一变,山石山木如灵光闪逝。花千骨每一处还未待看清,就已转换,只迷蒙枯木、绿树,交织水色、山光。暗自咋舌,师父是怎样远观微察,多少次以为能瞒住师父……这样一想,几许失落,自己的小小计划如何能实施? 变幻不定的画面停驻下来。瀑流高悬,飞湍似雪。穿过厚厚水幕,别有洞天。灵木仙株,绮丽斑斓,鸟飞尽五彩,就连地上沙石也琳琅有致。 “这是什么地方?”花千骨失声叫出来,见师父也满眼惊异。 “小骨,你是否感到熟悉?”白子画长眉深凝。 花千骨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是对师父问题的否定回答,还是对眼前之景的不可置信。 看到了。那只鸟儿正将颈项曲在一翼,和初次见到一样。璀璨的眼睛微阖。 花千骨却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目光中隐隐闪现五彩。 画面突然不见,只剩师父衣袖纯白。 “这里只有小骨和师父,不好么?” 洁白的衣袖将自己揽入怀中,一向清冷的声音竟然有些激切。 “好啊,只要能和师父在一起,小骨怎样都好。”花千骨立刻回答,想也没有想,就如出于一种自然天性。 想起恢复记忆前的自己,竟然说要离开师父。想起师父左臂流血的伤疤,眼中比血泪更凄楚绝望的失措。 师父带她来到云山,就是想过只有他和她的生活吧?最终他们又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但即便这个联系永远斩不断,他们心中还是想有一片只有彼此的天地,即便只是少许时光。 白子画想的何尝不是这些?总是教导小骨博爱众生,这种博爱不可谓不真。但有时也只想离开众生,和小骨待在一处。 “我去做饭!”两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师父不在身边这些日子,早就无心用饭。师父一回来,自然又有兴致拈锅拿铲,只为席间师父动几次筷子,不惜整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地精雕细琢。 白子画于是不动手,只看着她奔忙。人间炊烟和暖。 饭后两人读书、作画,弹琴、舞剑。无言或笑语,凝神或遐思,都其乐融融。所有的分别不曾有过,万千受苦也不及这一刻真实。 夜里格外静谧安恬。 白子画没有坐在一旁入定,却是抱着她一起入眠。她感到师父怀抱的紧实,似是怕她离去。她不敢多动,却悄悄然,贴得更近更近。 一闭眼又看到那只五色的鸟,和瀑布后那个五彩世界。这才想起师父的问题,是的,很熟悉。 听到一个声音:“白天那棵松木下见。” 从未听过的悠远空灵之声,玲珑七窍生色,瑶池仙乐失声。 无限惬意轻飏中入了梦乡。 秋日白昼变短,第一缕阳光洒入窗扉前,白子画警觉地睁开眼睛。 那个预感还是实现了。怀中虚空,感受不到小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