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江墨记事以来,无心理会所谓人情世故,二十几年来也无意情爱之事。 生命问世之初,原本空空如也,一切“有为法”皆由因缘和合而生,她不过将这“空空”持续了二十几年,说好听一点,可以用“四大皆空”概而括之。 由此可见,她生而为人,自觉比之草木,似乎无甚高其一等的优越之处。 说直白一点,她就是一个脑瓜子不甚灵活的迟钝单身狗…… 同样,她不大信鬼神之说,是以不惧妖魔邪祟,或许是得益于她自小在书堆里打滚的原因。说句不怕笑话的诳语,她也算是饱读圣贤书了。 书中有云: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 书看了十几许年,饭也吃了二十多年了,她还算是个比较有科学信仰的人。 ……原本确实该如此。 然而,就在她十八岁那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某个契机开了天眼,或者可以称之为福至心灵,她开始偶尔会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某天晚上,她准备关灯睡觉,一转身,忽然看见桌面上冒出两个大约三寸高的小人儿,身穿龙凤褂,二人举杯把盏,貌似正准备喝交杯酒。 小人儿旁边还有一张拔步床,床上铺着大红色枕被。 说来也是奇景一出了,而更奇的是她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惊怕,只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倒是更怕惊动了他们。 两位新人喝完交杯酒,手牵着手坐上了床,深情对视,面带羞色,开始为对方宽衣解带…… 江墨正看得有趣,不由往前凑了凑,就在关键时刻,红色床罩自动落了下来,掩住了床上引人遐思的场景,跟着一眨眼的功夫,整张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坐在床边思索了一会,想起来《聊斋志异》里面说到的一则“宅妖”的故事,跟她方才所见到的情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比如,某个日落之时,她曾在街上看见过一只长了四肢,像人一样直立行走的怪蛇,那怪蛇行动缓慢,江墨就这么看着它慢慢挪到自己跟前来,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想一口吞了自己。 只不过那张大口刚落下来的瞬间,怪蛇忽然消失了。 不知是被这些怪东西给吓丢了魂,还是她天生就少根敏感神筋,每逢异象,她居然十分淡定,这种淡定的反应,连她自己都不禁想要五体投地,再三膜拜。 自此以后,江墨总能在各种妖魔鬼怪当中安然无恙地自由穿梭,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出生就受神明垂怜,受佛光加持? 尽管她见妖见鬼,见惯不怪,然而对于前两天忽然出现的那个浑身上下粉红得分外奇怪的捉妖小女孩,她还是得抱着辩证的态度怀疑一下的。 当然了,最后小女孩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的怀疑是多余的。 午间12点。 书社掩着门,江墨撑着下巴,整理着这两天碰到的一些事情。 尤其是“楮魅”,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书社里活动的?她到底跟这些东西一起默默生活了多少年?难道她生活中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被…… “……?” 忽然,书社门口那两扇脱色脱得颇具年代感的格栅木门被人推开了,发出了“咿呀”的声响,同时,吊在门框上方的风铃也清脆地“叮铃”作响。 江墨抬头看过去,门口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外头日头正盛,那人背着光站在门口,江墨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真面目,能够辨认出来的是来人修长笔挺的身姿,柔软略旧的白衬衫,以及深色的西装裤。 男人一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搁在门板上。 江墨下意识眯了下眼睛,看着那人缓缓步了过来,面容愈见清晰,那人脸上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架在修挺的鼻梁上,显出一派斯文儒雅来,尽管透明镜片底下那双黑眸未免显得清冷了些,微抿的薄唇也更为疏淡。 她微微一笑:“蔺先生。” 蔺傒文走进前来,问:“怎么关着门?” 江墨笑着说:“刚吃完饭,没来得及打开。” 蔺傒文默然,把上个星期从书社里借走的两本书搁在柜台上,跟着往左手边走,走到中间位置没入其中一排书架,找他要的书去了。 江墨惯例提醒了一句:“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一声。”虽然这位蔺先生来了这么多次,几乎没有需要麻烦到她的时候。 书架里的人一如既往地淡淡应道:“好。” 说起来,这位蔺先生也算是个怪人。 至于怎么个怪法,她也说不上来,因为断是断非,她一向凭的是自己料事如神的直觉。 就比如前阵子,她见隔壁家那只母猫春风拂面,春意盎然,春暖花开,猜想它定是桃花运要到了,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子,那猫怀孕了。 猫主人气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暗中跟踪自家猫去抓奸。 后来嘛,那猫主人见那只野公猫长得实在她讨欢心,于是大呼:“缘分呐!!”此后逢人就谈起这段奇缘,江墨每次只得摆出兴趣浓厚的表情来敷衍之。 蔺傒文拿着两本书走了出来,看见她对着空气笑的无语,他过去把书放在台面上,江墨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书拿过来登记,然后装进纸袋里递给他。 江墨说:“欢迎下次光临。” 蔺傒文提着纸袋,道:“下星期见。” 一个星期过来一次,绝对雷打不动,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江墨对此人钦佩不已,什么时候她也能这么严谨律己,定时定点坚持完成某件事一百年不动摇。 下午,江墨被沈妈妈喊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没西下,只斜梗在天边,红的像是要渗出血来。 回家的那条路上,江墨望着左手边那条几乎被染成红色的小溪,有一种那里原本就流淌着一条血河的错觉……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又是什么妖邪作祟。 江墨笑自己无端多绪,但是一抬头,她看见前面有个男人走了过来,这段路并不是人迹罕至,时时刻刻有人经过不足为奇,怪就怪在那个人的状态不太对劲。 他看上去精神恍惚,两只眼睛盯着前面,目光虚浮没有焦距,眼神显得极其空洞,步伐不稳,身体摇摇晃晃,像是…… 这又是什么妖什么怪? 江墨有意避开,但是那人似乎是一下子发现了她,直往她这边走了过来,江墨避无可避,只得站在原地等着,并做好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 那个人走近前来,直愣愣看着她不出声,半天后忽然发出一声阴鸷的怪笑。 江墨直觉不对劲,速速掠过他想离开,一不留神撞到了那人的肩膀,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人猛然间回过神来,睁着双眼面目狰狞,黑色的瞳孔中满是惊惧,他忽然看准眼前的东西,扑过去掐住了江墨的脖子。 因即将窒息而痛苦的感觉立马包围上来,江墨拼尽全力挣扎,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夕阳染红的不仅是小溪,还有眼前此人惊怒的双眼。 “……” 忽然,男人的身后冒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迅速锁紧他的脖子,那只手臂用力将男人猛地往后一带,男人感觉到了异常的疼痛,下意识松开自己的双手,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摔了下去。 江墨这才得到解放,空气在一瞬间纷纷挤进肺部,她双腿无力跪倒在了地上,掌心捂着脖子猛咳出声来。 半天后,前面有人问:“你怎么样?” 江墨慢慢缓过劲来,抬头望过去,看见了不同于周围血色的存在,前面那个小女孩,身穿粉红色运动装,江墨大大松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 桃李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晕过去的男人,说:“这个人不对劲,我想借用一下你的地方。” 江墨愣了一下,也去看那个男人,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里也生了一丝疑惑,于是点点头,声音沙哑道:“……好。” 原本她想帮忙搭把手把男人搬回去的,没想到桃李这小姑娘二话不说,居然轻而易举地把人给扛上了肩就走…… 江墨先把买回来的食材交给了妈妈,沈妈妈拿着东西上楼炒菜做饭去了,这时桃李才扛着人从外面进来,把人放在一旁的沙发上。 直到现在江墨仍心有余悸,第一次看见妖怪都没这次这么凶险,于是她挑了个稍远一点的位置坐下,问:“你怎么会在那里?” 桃李站在沙发旁看着昏睡过去的男人,说:“我一路跟踪妖气才到了那里,一开始我以为是笏九,没想到另有其人。” “笏九?”江墨不知道这又是盘踞哪座山头的妖魔鬼怪。 “就是那只六尾狐。”桃李说。 江墨惊讶,默了片刻,问:“他逃了么?” 桃李面有愧色,“嗯”了声,说:“他一向狡猾,是我大意了,又上了他的当。” “又?”江墨随便抓了个重点。 “……” 桃李径自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追踪他,没想到会碰见你,还有他,”她指了指沙发上的男人,“他身上有笏九的气息。” 江墨想了想,说:“这个人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六尾狐在作祟?” “不知道。”桃李说:“等他醒过来再问清楚。” 话说着,沙发上的男人低声□□了几声,有醒过来的迹象。 既然躺在那的是个人,江墨也不那么害怕了,一开始她还疑惑,如果对方是妖,按照以前的惯例,应该是伤害不到她的,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触碰不到,除非对方是一只出神入化的高级妖,或者是个鬼斧神工的神经病…… 男人醒过来之后,一睁眼就看见了悬在头顶上的两张美人脸,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想打走那两张脸,桃李立刻牵制住了他的双手,一屁股坐在男人胸口上,只剩一双腿在空中吓得花枝乱颤。 江墨:“……” 男人冷静下来之后,坐在沙发上,依然处于惊惶当中。 江墨给他递了杯温开水,然后坐在了对面。 男人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我叫月生海,是个高富帅。” 江墨:“……” 桃李:“……” 月生海猛然间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这是我的口头禅,我一紧张脑子里一空白的时候就会下意识说口头禅……壮胆……” “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桃李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话。 闻言,月生海瞬间像收到了惊吓,一用力就把手里的纸杯给捏扁了,愣愣地看着杯子里的水漏出来,水撒了一地。 江墨只好拿了拖把过来把水渍拖干净。 月生海说:“不是今天,是这两天……”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只要对面是个活的他就觉得对方能够解救自己,事已至此他走投无路了。 江墨停下来,看着他。 月生海继续说:“我一直看到有个女人在我眼前上吊。”大概是太过于惊恐,说到这个的时候,他似乎是费了极大的勇气,说完这句话就没心力再继续。 江墨看了桃李一眼,桃李默不作声,沉思了一会儿,问:“然后呢?” 月生海握紧了拳头,说:“我一直以为是做噩梦了,但是没想到白天的时候也会看见,稍一不留神那个画面就会跑出来,更可恶的是今天下午那个死鬼女人居然逼我跟她一块上吊!” 说到激动处他还把手里的纸杯往地上一摔,剩在杯子里的水又洒了出来。 “……” “我不同意她还强迫我!”月生海说着抹了下眼角。 江墨还以为他口中的那个死鬼女人强迫的其实是要跟他行苟且……见桃李半天不出声,江墨问:“你觉得是六尾狐作的妖么?” 桃李若有所思了半天,说:“是罔象。” 月生海一个激动,跳起来抓住了桃李的双手,“你说对了,就是罔象,我家里请的那位道士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仙姑!救命啊!” 说着就想跪下去。 其实月生海没想真的下跪,他觉得这仙姑是个厚道人,一定会及时把他搀扶起来的,所以也就索性做个意思以表迫切以及虔诚,没想到这仙姑居然走神了……月生海曲着膝盖一副要跪不跪的样子。 跪下去丢了身份,不跪下去显得不真诚,这可如何是好? 江墨旁观了半天,默默洞悉了一切,只好过去把他扶起来,说:“平身吧。” 月生海站起来,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一看,简直惊为天人!人美心善,他也好喜欢!于是文绉绉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江墨配合着文文雅雅笑道:“小女姓沈,名江墨。” 月生海忍不住赞叹:“啊,好名字。” 桃李忽然说:“走吧。” 月生海一惊,问:“去哪儿?” “捉妖。”桃李说着从衣兜里拿出几张黄色的天师符,递给了月生海,跟着又拿出一张锦帛丹符,递给了江墨。 “我也要去?”江墨拿了丹符来看,跟上次那一张一模一样。 “这种符我有很多。”月生海从自己的裤兜里抽出一叠天师符,递给桃李看,“你看,是不是跟你的一样?” “假的。”桃李把那一叠黄符拿过来,往空中一抛,所有黄符瞬间自燃,化为一阵白烟,连灰都不剩丝毫,然后说:“带路。” 月生海发自内心地敬畏,跟着转念一想,家里请的那位道士还能穿墙,可是拿给他的符不也是假的么!他带在身上不也没能阻止女鬼缠身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