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到齐,筵席开宴,园中搭了小戏台,几个小姑娘看的入迷,裴旻坐在上侧也撑着下巴听戏。 大燕男女并不设大防,屏风摆在园里也就是做做样子,遮的并不严实。 五皇子蒋宥的位置一扭头正好能望见裴旻侧脸,看她青丝堆髻,发间钗簪在日光映衬下闪着莹莹光泽。女孩子的首饰玩物他是从来不懂也不曾上心的,可此刻只觉得裴旻戴着格外好看,叫人移不开眼。 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她穿着粉嫩衣裙,原以为艳色才衬她星眸雪肤,没想到这温婉淡雅的颜色也一样衬她。 蒋宥抿了口果酒,不由得想起旻表妹腮边两个梨涡,一笑起来甜丝丝的,比这杯中佳酿还要甜几分。 那头裴旻看着戏台灿然一笑,蒋宥心底砰砰似鼓点乱锤,到底不敢唐突了她,只深深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远眺戏台,眼里看的是唱念做打,心口装的是欢喜满足,面上笑意怎么也淡不下来。 三皇子蒋宇看他一脸乐呵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五弟真是个傻子,这种女孩子点的戏文有什么意思,也值得他看的这样津津有味。 太子人未到,只遣了宫人送上各色寿点,添了菜式酒水。在座的兄弟里依旧是蒋寅为首,知道阮家的今天来了,心里倒有些可惜,父皇为他定下的是章氏女,若不是章家姑娘还在孝中不便赴宴,今日也能一见了。 得知太子不在,阮君兰小小的松了口气,紧张是不紧张了,可心里也免不了有一丝失落。 等太子赏下佳肴美酒,一并送来的还有两盆素冠荷鼎,素心莲瓣,清雅别致。 几个女孩子都没曾见过,还是裴旻先认了出来,唇角一弯:“兰中珍宝,这花儿可难得,太子表哥定是费了心思才养的如此好。” 几人一听,目光齐齐从兰花移到了阮君兰身上,太子如此用心,叫人十分艳羡。 阮君兰依旧是端庄大方,不见骄矜,可两颊浅浅红晕映出几分少女心事。一扭头瞧见妹妹在一旁抿唇偷笑,阮君兰羞意更甚,嗔她一眼撇过脸来找公主说话,面上滚烫,心中却似三月春晖。 蒋妍指派宫人摆好两盆素冠荷鼎,裴旻和阮君兰相视一笑,一转脸,不经意正撞上一双沉沉眼眸。 两人眼神一碰,裴旻微愣,对方急忙收回目光,慌乱之下握着银箸的指尖一顿,筷子磕在碗盘间叮咣一声脆响,好在席间热闹,这点动静也不算突兀。 裴旻眯起双眼牢牢盯住了她。孟慧宜叫她看的抬不起头,心内一片乱麻,强装镇定跟自己道:“无妨,无妨,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情,她也不晓得我想了些什么,何必怕她。” 这样想着,总算是稳住了心绪,一抬眼,裴旻却早已移开了目光和公主说话。 孟慧宜说不上是侥幸还是失落,心里颇为不是滋味,耳边传来大姐轻柔声音:“妹妹怎么了?可是沾了樱桃酪乳手上打滑?” 姐姐孟文宜递来帕子,面上带着关切的浅笑,眼睛确似看穿了她的心事,带着一分不悦和警醒。 孟慧宜接过绢帕勉强一笑:“谢谢大姐。” 众人依旧有说有笑,可她却无暇宴饮,一颗心缓缓下沉。 如今她也十三岁了,似孟家这样的门第,这个年纪就应当相看起来。祖父一直想把家里的姑娘配给表哥蒋宥,大姐长了表哥几岁年纪不合,庶姐身份又不够,只她与表哥岁数相合,又是青梅竹马。 姑姑虽未开口表态,但也数次接她们姊妹宫中玩耍陪伴,想来也是默许了的。 母亲透漏过,自己将来说不定就要给表哥做正妃。孟慧宜本就是家中最年幼的女儿,又是三房的嫡女,所受荣宠并不亚于大房长女孟文宜。 想起大姐刚刚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浓浓不悦,大姐已经快要定亲了,她定了好人家,当然不会替自己着急。若是大姐晚生几年岁数与表哥正当婚配,今日见了裴旻还能如此风轻云淡么? 如果自己真能嫁给表哥,将来就是王妃,可如果嫁不成表哥,她的婚事绝不会好过大姐。 或许……他们大房希望的就是这样呢?要是她成了王妃,大姐见了她还要行礼拜见,大房也要被三房压了一头,想来,他们是不愿意促成自己和表哥的婚事吧。 孟慧宜低头夹了口菜细细咀嚼,目光清冷。母亲说的对,别人再亲,也指望不住。 今日能进宫,她是十分欢喜的。小时候还常常与表哥玩耍,表哥待自己也很亲近,可大了以后,每回难得进一次宫,跟表哥打个照面略说几句话,他就要去读书去做别的事。 这一趟能来,自己也是精心妆扮过,还刻意穿了姑母赏的缎子。一起赴宴的几个人里,阮氏姐妹打扮端雅,姐姐文宜容色寻常,本就是她最艳丽出众。 可等二公主带着姚思华来,孟慧宜就有些着急了。这个姚思华,也长得太……太狐媚了些,一双柳叶眉桃花眼,和那个珍嫔如出一辙。 虽说她身份低微,姑母又一向讨厌姚家的人,姚思华再如何美貌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可一想到屏风那头就坐着表哥,说不得就看见一眼被她的美色蛊惑了呢? 心底这么一琢磨,不免就孤立起姚思华,好叫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孟文宜虽然没有这些心思,但孟家向来与姚家没有交情,她也不会无端向人示好。 姚思华见惯了贵女圈这般情态,公主右下依次坐了阮氏姐妹和孟氏姐妹,她便一人老老实实坐在左侧,不出头不抢话,倒是让孟慧宜舒坦了些。 等裴旻一来坐在了左侧上座,姚思华和公主被隔开,只好安静坐着自顾自吃菜看戏,要么就是捏着杏仁脯小口尝着听人说话,众人说到乐处,她便拿帕子掩在鼻下跟着浅笑。 孟慧宜敢冷待姚思华,却不敢招惹裴旻。裴旻的名声,她近来已有耳闻,不论这位郡主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肆意骄矜,帝后对她的宠爱可是真真的。 母亲也不是不担忧,裴旻这般身份若是要嫁回皇家,数来数去也就是表哥最相宜。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要她多与郡主交际,讨好不了二公主都不碍事,但一定不能开罪裴郡主,惹的姑母不悦。 孟慧宜本想着,裴郡主那样乖张跳脱,出身再好也入不得姑母眼里的。更不提表哥向来见的都是大家闺秀,又怎么能看上她那整日跑马的野性子。 可今日远远就见她一袭长裙行若流云带彩,两鬓粉晶动辄熠熠生辉。 等走近了,孟慧宜一双眼睛更是盯在她身上瞧个不住,裴旻坐在案前托腮跟公主说话,细腻白皙的腕子上交叠着紫翡贵妃镯和多宝水晶钏,衬的双手宛如柔胰。 再往上看,耳垂上戴着的红碧玺足有指盖大,下头坠着一串粉晶流苏,说话间偏头一笑,碧玺星芒闪烁,流苏来回摇曳,晃的人移不开眼。 孟慧宜在家中最是讲究穿戴,却也知道这上头是再比不过她了。 裴旻姗姗来迟,可几句话就哄的蒋妍眉开眼笑,一出手又是螺钿宝匣又是珊瑚头面,孟慧宜那满腹傲气也不得不被她这派头折了又折。 更叫她难以心安的是,裴旻确实生了一副不俗相貌,长眉英气星眸璀璨,神采气度不似寻常闺阁幼女,可只要她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梨涡,这副样貌立即又变得清甜娇憨起来。 一个姚思华不足为虑,可若是裴旻呢? 若是她……孟慧宜心中生出惶恐,越想越是焦灼心虚,若是裴旻,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谈吐举止,姑姑会不会心动,表哥,表哥他…… 想到这就不由自主望向屏风那头,恰巧看见蒋宥坐了过去,堪堪露出半边身子遥遥望过来。 孟慧宜赶紧撇了姐姐一眼,看她似乎毫无发觉,再抬眼见表哥凝眸不动,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羞怯,大着胆子回看过去,过了片刻才发觉——表哥的视线,似乎不是望着自己。 不是望着自己,又是望着谁? 孟慧宜茫然片刻,自己身后除了宫婢再无别人,而自己身前除了端坐主位的的蒋妍,就是裴旻。 一时之间如梦初醒醍醐灌顶,孟慧宜死死攥着帕子望着蒋宥,见他痴痴盯着兀自看戏的裴旻,又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竟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自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姑母那么讨厌珍嫔,却要把她女儿的生日宴摆在自己宫里;怪不得进宫之时姑母反复授意要与郡主交好不可任性冒失。 孟慧宜咬住了唇,一颗心忽上忽下,念头又一转,不会的,定是自己想多了。姑母常搂她入怀说恨不能要她做女儿,表哥还曾给她做风筝,送她金鱼,教她养画眉,家里近两年的打算母亲也从未瞒她,这一切都做不得假。 谁知想着想着入了神,一不留心就碰上了裴旻的目光,孟慧宜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打起精神听着众人说笑起来。 此时的政和殿中,永文帝端坐龙盘云纹鎏金楠木椅,太子背手立在下侧,林相和孔相立在一旁,殿中以邵勉为首跪着几人。 永文帝和颜悦色:“起来吧。你们屡立战功,替朕拿下了北夷,实乃我大燕的功臣,如今又赶着回来见朕,一路上奔波劳苦了。” 邵勉起身:“谢陛下。臣不敢邀功称苦,此次能够大败北夷,是陛下授予天命,龙威浩荡。臣等不过是尽臣子本分,尽力而为。” 永文帝朗声大笑:“爱卿过于谦逊了。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要厚赏与你,还有你,许仲达,此次你能吃得苦远赴北夷,可见是长进不少。这一路征战,你姑姑可是担心许久啊。” 许仲达上前一步,弓身谢恩:“谢陛下,能为陛下和大燕效力,臣荣幸之至,何苦之有。”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永文帝兴致颇高,抬手点了点邵勉,“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要好好赏你。” 邵勉恭敬道:“回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能够统领大军征战,所仰赖的不过是陛下的信任和爱重,所率大军也都是陛下的一兵一卒。忠威王府忠陛下之威,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如今如何再敢受陛下重赏?” 说着以膝跪地双拳行礼:“若陛下一定要赏,臣恳求陛下嘉奖三军,所无陛下一兵一卒,纵使臣运兵如神,怕也难以取胜。” 永文帝听完邵勉陈情,大为憾动,点头望着他:“你能如此想,朕深受震动。如此顾全大局,真是长大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朕就准你所奏,犒赏三军。” 邵勉也是满面动容:“谢陛下,陛下圣明,是臣之福,也是万民之福。只是,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永文帝摆手:“无妨,说来便是。” 邵勉毅然道:“臣请奏此次按照新规论功行赏,北夷之战历经大小战役数场,所有军中将士皆有明确记录行军中参战几许,杀敌几许,后勤、伤亡也一一记录在案。臣以为应当赏罚分明,逃战怠战之徒当军法处置,致伤致残之士当嘉奖慰问,牺牲沙场之英烈当厚赏抚恤,军功卓著之人当按据犒劳。” 永文帝一听,颇感新奇,问过二相无甚异议,太子也赞同此举,便欣慰点头:“既然如此,便准你所奏,此次封赏一切以新规为据,这件差事,朕便交由你去办。” 说着又问了一句许仲达:“仲达,你以为如何?” 许仲达眼底一片阴沉,紧紧咬住了后牙,却知此刻永文帝兴致正浓,大局已定,只能应下:“陛下圣明,如此赏罚分明,可见是陛下体恤三军,臣心悦诚服。” 永文帝满意点头:“你们俩也一样按此章法论功行赏,都是朕的将领,岂有不赏之理?” 二人再次谢恩。 许仲达望着邵勉背影,双拳握紧,满心郁气。 而邵勉无视身后那道淬毒般的目光,眉眼之中自在清明,唇角轻扬,缓缓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