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推开她的手:“不过须臾,如何会到夜里。”带着那小姑娘远离几人,找了个藤椅,待铺了薄毯,才施施然坐下。 她是在深夜被黄泽亲自送来的。身边的小丫头是她来时就带着的丫鬟。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官职的年轻武将不时会来看看。每有贵人来访,她却从不出面,更不教导什么女孩儿。都猜测她身份不一般,可到底怎么不一般,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住在牡丹阁的后面,阁上刻了朵并蒂莲,只知道她叫问蝶,不知道是本名还是哪个妈妈给起的花名。 她来之后,年龄最长的凝云和桃花阁的拢香就多方献殷勤,但她独立一阁,从不与谁多有来往。今日却是例外。 “这是下风口,姑娘还是坐屋子里的好。”桃红的拢香紧着跟了过去,满眼的奉承笑意。 尔风斜眼冷笑:“那屋里停了几天尸,熏得很。你姑娘可能消受不了。”都来了这种地方了,还端着身份。 只见那拢香听完,伸手解了披风,双手撑着:“这外头光也挺好,我挡着风,姑娘坐会儿就回吧。几个老婆子,不值当姑娘来一遭的。” 来的几人都是南乡管事的,听她这么奉承人,心中很不是滋味。 “上头那个说住几天就走,你还是巴着她的好。贴了这些年的冷屁股,人都不把你根葱。”尔风心直口快,扶着睡醒出来的林妈妈走到长案边,提了铁桶,问了句:“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敲钟知会一声?” 老妈妈拍拍她的手:“年纪大了,时间到了也就去了。事儿不多,我俩慢慢就收拾完了。”接过尔风手里的铁桶,领着几人往花叶葱郁的地方走。 小君看到墙角堆好的几株花苗,赶紧走过去抱了起来。 晚出来的陈妈妈拿了几把花铲,慈祥的看着往花舍走来的人影。她眼神不好,看不清她的五官。只凭着衣裳打扮,知道是新来的那个姑娘。 “本想让她们干干净净的走,却下了雨,劈的柴少,都打湿了。泼了油,才勉强烧完。小君,她是谁?” 小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个跟咱们一样苦命的人。” 拉着陈妈妈快步跟上前面几人。 “她说,婆婆死了要敲钟。我说不是婆婆,是命苦的妈妈。她说那更得敲钟了。敲够二百七十下,下辈子做个尊贵的人,就不苦了。你说,我死了,有人给我敲钟吗?”她被扯得踉踉跄跄,脸上笑得悲凉。 小君听了心里抽的疼,鼻子酸的狠:“敲,我敲。我给你敲三百下,让你们都不苦。” 妈妈听了,果然笑开了怀:“好孩子。不用这么多,一半一半就行了。”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像她们送来的荼蘼,开的极盛,盛的像要随时凋零。 “好,好,有人敲钟,走的不苦。等我下去了也能做个老封君。” 她越走越快,都脱离了小君的搀扶,一面走一面笑,像眼前的不是丧葬,是一个天大的喜事。 小君定定站着,看着陈妈妈欢快的分着花铲,哼着歌清扫着遗留的黑灰。 “你,认识她。二百七是什么数?” 她身后是一身白衣的问蝶。 “天子享九五之数。他母亲死后敲金钟二十七下,享三九之数,尽天下人服丧二十七日。你说,二百七是什么数?”她说完,绕过她,走上前去也领了个花铲。 “是么?”她低垂着头,眼见着一卷白绸划过自己的粉衣,倏的不见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那女子对着自己微微福身,也往前头去了。 * “我还想,这么多年等的是谁,却,原来是你。”一袭白衣迎风立在亭上,待平朵上了亭子,那女子转身看着她。 “章和,县主。”平朵手拂着亭上对联:“多年不见,章和的字凌厉了不少。” “字而已。你救了我一命,自当还命给你。不过,我怕你肠胃太弱,克化不了红颜的刀枪剑戟。”既已言明,见过来人,对她再无话可说,便转身离去。 不想平朵却叫住了她:“你在碧水潭底留了什么?” 已经下了亭子的问蝶闻声收住了脚,心中噎了一团顶到喉咙的气,无力回答,只用气音说了一句:“不想告诉你。”一步不停的往下走。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她们都变了。 她们一个是太宰家不受宠的小孙女,一个是上不了御书房的县公主,对在一起一样的懦弱可欺。 那时她们刚习字,就被别家少爷小姐洒了满身满脸的墨汁。她不敢被掌院父亲发现,就躲进了藏书阁里,谁知同样一身脏污的公主早已蹲在角落里哭泣。她不好再哭,就捏着手帕就着她的泪帮她擦墨水,公主震惊看她,却也不再哭泣。等宫人找来只看见她把公主的脸抹黑的均匀,小公主抱膝抽抽噎噎。把她抓去打了一顿板子。第二天,公主带了个软垫给她,两人从此结下了友谊。 平朵站在亭上想起以往,慢慢笑了。美好的日子,苦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想起。直到碰见了她,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奢侈。有爹娘,有姐弟,还有一班子的同窗。 抬头看着两侧镂刻的对联: 朱楼顶上埋春梦 碧水潭低留遗珠 笔锋凌厉,字字读来如芒在背。 她到底留了什么在碧潭?走的飞快的章和一袭白衣在黑夜里像是一片仓皇逃跑的云。不再看她,转身就往山上去,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都要给她捞上来。 亭下站着的两人早已听清她俩对话,知道她要做些什么,慌忙现身拦住了她。 “刚送完葬,往山上跑什么!”尔风一把拉住她,语气听来愤怒的紧。 平朵挣开她的拉扯,埋着头仍往山上跑。 小君狠狠瞪了她一眼:“担心她!还说这么难听的话。”快跑几步追上平朵,抓着她的手说的温柔:“听我一句,不管她留了什么,现在都不是好时辰。你随我下去,慢慢说给你听。” 她眼睁睁看着平朵,像是想起什么,或是被山风吹疼了眼睛,竟留下泪来。平朵抿嘴看她,默默点了点头:“好。” 乖乖被她拉着下了山,过了亭子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亭上刻字。 尔风跟在后面也走的缓慢。 “你,这样不好。想知道什么,你问,哪个还能不告诉你?” 算是为方才的粗鲁道了歉。 “好。”平朵低声回答,让人觉着乖巧的很。 * “将军该走了。都三天了。”夜已深,茶舍留了一扇小门。 武岩四仰八叉的躺在竹塌上:“不来见我!”转头看见月上柳梢:“关门。” 何闯应声走到门边,举起一块门板,刚要嵌入缝隙,一个白影冲了进来。舍内昏暗没有点灯,她一边喊着武岩,一边到处摸索。 武岩轻咳一声,坐起身来:“这儿。” “武岩,她来了,昨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化成这个雌雄莫辨的样子她定是没认出你来。”她屈膝跪坐在武岩对面,语气欢快听着应该很是高兴。 “谁?”武岩迷惑,不知道她说的是何人,小寡妇么? 问蝶快速拽住她的手:“平朵。是平朵!我知道一定是她,除了她没有人会救我。她果然来了。可,她不该来这儿,这不是好地方。” 好个司徒平朵,果然不是以前任人宰割的小丫头了。 武岩悄悄抽出被她紧紧拽住的手:“公主,你该回朝了。”暗室之中,她眯起眼睛透出一抹杀机。 问蝶双手紧握,面上微微狰狞,“是。我该回去了,该回去拿回我的东西了。”她跌跌撞撞的站起身,走下竹塌,侧身穿过那扇窄门。何闯正抬着木板躲在一边不敢出气。 “天曼,你父兄应该也活的很好,我不知你因何蛰伏在此,但若朝中相见,针锋相对,我必不会手下留情。”何闯看见她幽灵一般转身,清冷夜风中传过这样的话,八尺大汉不禁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盖好门板,转身坐在地上:“将军,京里的贵女都是这么吓人的么?” “呵呵,连小公主都长了獠牙,有意思。”她在茶斗里翻了两下,找出一个荷包丢在何闯身上:“去!把这个给她。” 何闯在鼻子上嗅了嗅,撇嘴。拿起荷包,奔到堂内天井处,拔地而起。 武岩上了后面二层的阁楼,推开房门,正堂正坐着另一个武岩。那武岩见她进来,连忙下拜:“公子。” “公主要回朝了,你也该回去了。”他揭下薄如蝉翼的□□,放在灯边引火烧了。“天曼,辛苦你了。” 何闯回来正见胥冶长身玉立的站在厅中,状似真的是在赏月,赌气走过去狠狠撞了他一下。 “你孤家寡人的在这儿住几天没什么,可,我已经有如蓉了,这种活儿就该让支、贯丘义来。” 胥冶勾唇:“南乡的姑娘各个貌美如花,又穿的很是单薄,我见你这几日精神了不少。” 何闯听他这般说,顿时惊慌起来:“你要是敢说什么,我就告诉百里姑娘你夜里会寡妇。” 胥冶抬头看着天上残月,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她,已经不是小寡妇了。让她听见,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去豆里。”转身开了茶舍的暗道,率先顺着斜坡走了下去。 何闯叽里咕噜的念着樊如蓉,跟着他也下了密道。 若说南乡是教养女子的摇篮,那么豆里就是她们出师后的第一战场。南乡的女孩子大多青涩稚嫩,豆里则妩媚动人,各有各的好处。 出了密道,两人又换了两个面具。一个扮成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个是憨壮的忠厚打手。 “公子在南乡没挑上几个姑娘?” 刚走出来,一个满身香脂的龟公就迎了上来。 粉面公子啐了一口,嫌弃骂道:“没有没有!最好的姑娘都被娶走了,看了几天没一个中用的,天天喝茶,还敢收我一百两的茶水钱!” 那龟公看多了他这样的人,多得是这样花了重金进去,却一个不赎的。里面的姑娘最差的出来也得是边境上的花魁,没个二三百两走不了的。 “是,爷说的是。下次有好的来,爷再来看。”龟公堆笑着弯腰,递上个木板:“公子的马车早已经备好了,您慢行。” 粉面公子接过木板,拍在他的脸上:“赶爷走?爷有的是钱!” 他在南乡住了三天,押下的银子到今天将将花的是一干二净,所以何闯才催他快走。 龟公惯常对付这种人,但像他这样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掐着点儿出来,还想充大爷。 给脸还不会? “爷,早给您备下了精妙册子,您回去找个美貌的小娘,自己慢慢调.教,保管比豆里的姑娘好上百倍。” 掏出腰间掖着的暗红本子,弯腰双手递上去。 那公子涎着脸果然接了就翻,不知看见了啥开口就唱:伸手摸姐大腿边,好像冬瓜白丝儿丝儿,伸手摸姐白膝弯,好像犁牛挽泥田,伸手摸姐小腿边,勿得拨来勿得开…… 显然色中饿鬼。 等上了车,何闯驾车一气奔出蓝锐,闷声抱怨:“将军怎么连这曲儿都会唱,读了这么多书的人,幸而捂住了脸,下次叫爷爷也不丢这人。” 胥冶早掀了面皮:“你几个前些年做梦,天天都唱。听多了就会了。” 何闯赶紧断净干系:“怪不得看着这么像贯丘义!” “快追!天亮前赶上他们。” “是,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扮成你,三天没出马车,不知道车上都啥味儿了。” 车里的胥冶皱了皱眉。把方才收着的册子甩到他身上:“给你的。” 那家伙光闻着味儿就知道是什么了,瞬间眉开眼笑:“谢将军赏。” 没皮没脸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