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池,高灵,王霜三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围坐着,看着颓道人慢吞吞地就着两碟酱汁浓郁的卤菜,将将吃下了三屉包子一叠饼,一碗馄饨两碗粥。 他吃的非常慢,每口食物都要机械性地嚼五十下的那种慢。 高灵看得久了,居然觉得有些困,半瞌睡间无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而颓道人显然会错了意。 他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瞧了高灵一眼:“想吃的话就自己订。” 高灵连忙清醒了过来:“不不不,我吃过了……” “不过这家不怎么好吃。”颓道人没理她,自顾自道,“粥太黏饼太咸,不知道是绑票了卖碱的、还是打死了卖盐的。” 陆池在一旁笑道:“那你还吃这么多。” “太饿了。” 颓道人又撕了一块饼,塞进嘴里,嚼了嚼:“昨天为了省钱,在高铁站的网吧里蹲了一晚上。玩游戏玩了一通宵,一直都没吃东西。” 一旁的沉默不语的王霜突然开口:“氪金玩家为了省钱住网吧。” “你闭嘴!” 颓道人立马横了他一眼。 王霜一脸淡然,继续做他的颈椎保健操。 高灵已经学会怎样娴熟地复原惊掉的下巴了:“道长,没想到您也热衷于网络游戏。” “还有手游单机Switch。”王霜开口,“而且不是热衷,是沉迷。” “用你管!”颓道人冷哼。 成功接完话的王霜,也不理颓道人,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专心摆弄手机。 高灵惊奇地发现,仿佛每每提到游戏,王霜的话就突然就变得多了起来。 高灵正觉得有趣,陆池忽然侧身凑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他们两人一同玩游戏的时候,道长在游戏中无论如何都不敌王霜。” 他呼吸深长清冷,声音醇厚低柔,高灵突然间有些恍神。 那颓道人耳力则是极为灵敏,立马就是一个裹挟了狂刀乱剑的狠绝眼神横飞过来。 他的眼神与陆池的温和淡然不同,犀利潋滟,分外冷冽,抬眼间,满身颓丧之意倾卷一空。 然而配上他乌青的熊猫眼,基本上杀伤力也就有如板砖化成软豆腐了。 陆老板则是无所畏惧。 他轻轻地扶了扶眼镜,略微沉吟后,微微一笑,又补上一刀:“氪金也没打过。” “啪。” 颓道人垂眼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我不吃了。” 随手一挥,桌上的残留的外卖垃圾在高灵眼前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高灵愕然。 这是什么操作? 只有在收拾垃圾的时候你们才能像个世外高人了吗! 所以多年修行其实就是为了更好地偷懒吧是吧! 忍了足足有一分钟,高灵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道长,刚才那些垃圾……您弄哪儿去了?” 颓道人正歪在椅子上闭目消食儿。 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口道:“扔小虚空里,三昧真火焚了。” 王霜闻言,愣是从战况激烈的手机游戏中抬起头,难以置信般地看了颓道人一眼。 陆池捏了捏额角:“……你把塑料垃圾化在自己的小虚空里,也不怕被有毒气体熏死吗。” 颓道人不以为然。 “老夏去沙幕抓了一对蜃兽,说是给我补的生日礼物。” 他一探长臂,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他让我扔在小虚空里养着,说在朋友圈里看到百年蜃兽吐息间可以过滤空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颓道人干脆破罐子破摔:“我觉得老夏都被网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分享毒害了,我若是熏死了,他估计还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你如果熏死了,他只怕会觉得是蜃兽捉的不够多。”陆池好心提醒。 颓道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他动不动就给我转一些‘你知道吗!99%的人竟然都在被公共wifi蚕食灵息’、‘注意,丑时修仙的几大误区’这种乱七八糟的谣言。” 王霜头也不抬地玩手机:“他还给我转过‘惊人内幕,这些网络游戏竟是修真陷阱’。” 颓道人仿佛闻言又想起了什么令人崩溃的事情,趴在桌上哀嚎了一声。 高灵隐隐觉得有些头大。 陆池觉得她的反应十分有趣,剔透的镜片之后笑眼温和。 “怎么了?” 高灵有些茫然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我以为……” “你以为一切的仙妖神鬼都是割裂于你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吗?”陆池细细地问她。 高灵捂住了脸:“嗯……我甚至以为,方外之人就应当藏于深山老林,不食人间烟火。” “他们之中确实也有与世隔绝的修者,但是更多人却选择融入这个社会。”陆池温和耐心地同高灵解释。 “修行并非修灭本性,而是求证本心。世人虽然生而灵智俱全,但生命短暂脆弱,不及石火电光。” 高灵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有些不解。 “无论是强炼肉体、开拓灵智,还是争夺力量、模糊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重新审查自己的观念与人生,挣脱桎梏——” “修行只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去选择积累能力,去挣脱这个尘世于你的束缚、追逐真正的自由。” “隐世是自由,出世何尝又不是自由。” 陆池淡淡地望着高灵,眼神苍茫悠远,却无比澄净空明。 仿佛透过虚空混沌,穿过空间时间,只一眼,却宛如蕴含着千岁万年的风流云涌。 “陆老板。” 高灵蓦然出声,认真地回望他。 顿了一下,女孩像是仔细斟酌过,却依旧坚定地轻声问道: “那你自由吗。” 少女的眼神分外清澈,甚至带着些不谙世事、稚气未脱的天真。 陆池却看到了深藏其中的力量。至清至净至柔、磅礴坚毅却又包容恒顺。 如水一般。 他骤然觉得空旷沉寂太久的胸腔之中,有哪处隐隐一动,隐隐有穿冰破土之声。 陆池忽地笑了。 只一瞬之间! 高灵竟觉得,如春风吹渡、飞霜融雪;如白云万里来去,如弱水千年盘转;如经年积雪却化为涓涓细流娓娓而过; 如微渺尘埃飘忽落定、却倏尔激荡迸出金石之声: “我不自由。” —————————————————————— 夜幕初降,画僧带着颓道人所需的物件如约前来。 他取出一个织锦小盒,在众人面前郑重打开。 只见一锭墨条静静地躺在盒内,质地精密莹润,磨口坚光射目。更有山峦松石呈现其上,分外雅致古拙。 “……图以黄岳,焕乎文章。芬芳馥郁,密致坚刚。允为世珍,金玉其相。”陆池微笑道,“果真好墨。” 高灵只觉得有芬芳馥郁之气幽幽袭来,不由得暗暗赞叹。 “道长,请。”画僧一揖。 颓道人点了点头,缓缓阖上双目。 只见他左手在墨锭之上虚虚一搭,三指紧并,尾指轻抬,拇指抵于磨口,右手平抬虚捻,呼吸匀净,神情平缓。 “天雷无妄。” “乾上震下。” “无妄往,吉。” 颓道人轻轻抬眼,凤目清冷,神色矜重,凝视着画僧。 高灵正好奇间,却看见他却反手扣上了墨锭的锦盒,稳稳地推回了那画僧面前,站直了身体。 颓道人面上不着喜悲,开口道:“守正而无妄。大师,请回吧。” 那画僧却一动未动。 他合双掌于胸前,微笑颔首。 而颓道人静立着,不发一言。 一旁端坐的陆池神色微敛,倒是深深地朝那僧人看了一眼。 看着几人你来我往地打哑谜的高灵,并不能猜透只言片语下的深切用意。 她只觉得那僧人虽面相庄严慈悲,可神色间却隐含悲切,让人不由得心中一恸。 他很悲伤。 正在这时,那画僧却从容一笑,喟然叹道: “贫僧自知痴念太过,业障未消,是以难修正果。” 说罢,他朝着陆池深深一礼。 “但求了此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