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场景,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世难忘。 赫连钰,我到底欠你有多少? …… 打马奔出幽深的巷子,我听到前方又响起冷箭的声音,赫连钰急扯住缰绳顿了一顿,被勒疼的马儿掀蹄嘶鸣狂躁不已。掉头向回路奔去,赫连钰将我压在身下趴伏在马背上,缠紧马腹,甩鞭疾驰。我听到一支支冷箭破空而来,在身后追袭不断,马儿的前腿猛然间一软,凄嚎一声扑倒在地上,赫连钰将我抱在怀里滚出了好远。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赫连钰将我背起来运轻功飞奔,一条腿高一条腿低,趔趄不已。 我想我的眼睛出毛病了,一直不停地流泪,也或许是那个庸医的方子不好使,与我吃的迷魂珠起了冲突,使得腹中一片翻江倒海的疼痛。我疼得受不了了,身体不停地抽搐起来,赫连钰一边背着我飞跑,一边哭着喊我的名字,颜儿!颜儿!颜儿!颜儿……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也不知道遇上了多少刺客多少拦截,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赫连钰冲进宫门以后,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快给我传太医——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迷迷茫茫,我像一根蓬草随处飘荡,飘过了黄泉,飘过了奈何,眼看就到了忘川,却又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所以我终究没有喝过忘川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喝了忘川水就能忘记一切,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像叶尖的露珠一般晶莹纯洁,一切重新开始。 …… “醒了吗?是不是醒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嘤咛,“我刚才看到她的眼珠在动!” “哪有呀,我怎么没看到?”另一个声音有些气馁地说道。 “可我刚刚确实看到她在动啊!”先前的声音带起了哭腔,“她都躺了三天三夜了,怎么还不醒?难道她真的要死了吗?呜呜……那我们岂不是都活不成了?!” 另一个声音恨恨地说道:“谁让我们这么晦气,偏偏摊上她这个下三滥的□□!祸害了王爷还不够,又来祸害我们!她若真的死了,这长乐宫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做鬼都饶不了她!” “呜呜……长云姐姐,你别这么说,我害怕……” “哼!怕有什么用?她若再不醒,我们都得死!我临死了说个痛快还不行吗?!”叫长云的小宫女恨恨道。 我皱着眉头从大梦中醒来,看到两个小宫女正跪坐在脚榻上,张大了嘴巴满脸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她她她……她醒了!她醒了!”哭花了脸的小宫女手舞足蹈地跳起来,转身就朝外面跑去,一路高呼着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满目的陌生,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转头看着旁边傻掉的小丫头,“这里是哪里?” “是、是长乐宫。”听声音,应该就是那个叫长云的小宫女,一张瓜子脸粉嫩嫩的,两只桃核似的大眼睛眼梢微翘,是个美人胚。 我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我怎么会在这里?” “姑、姑娘你发了急症,太医说你的心脉受了损伤,不能轻易挪动。”小丫头低着头回道,“陛下留你在宫里就诊,让奴才们好生伺候,还说……还说你若是不醒,整个长乐宫都不用活了……” 我反应了很长时间,也没反应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躺的时间太长了吧,浑身酸疼,我让小丫头扶我坐起来。刚坐到一半,我忽然想起赫连钰,顿时脱力扑倒在软榻上,泪如雨下。 “赫连钰呢,他在哪?他在哪?!”我颤抖着伸出手,胡乱地在空气里乱抓。 小丫头吓得连忙退后一步摇着头,看我像看疯子一样,脸色煞白。 “他回王府了,无恙。” 随着一声低沉的男音,一袭明黄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靛蓝官服的老太医和几个小太监。 小丫头惊慌失措,连忙跪地磕了个头,然后膝行着往后几步退出去了。 “给她号脉,看看是不是真的好了。”当皇帝的阔步走到椅子旁边掀袍坐下,眼睛斜睨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道。 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走上前来请我躺下,盖了丝帕诊脉。我扭头看着那一双酷似赫连钰的眼睛,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美人,朕就那么好看吗?”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弯,里面带着些促狭的笑意。 诊脉的老太医手一抖,微微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拱手道:“皇上,这位姑娘体内的毒素都已经肃清了,没什么大碍,只要将养几天就好了。”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美人好好休息吧,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跟奴才们说,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我皱起眉头挣扎着爬坐起来,哑声问道:“陛下,瑞王爷他回府了吗?他的伤可严重?” “不严重,抹点膏药就好了。”皇帝毫不在意地说道,忽然又看着我促狭地一笑,“怎么,美人你很担心?” 我有种脱线的感觉,不知这堂堂天子怎么是这个样?两手撑着在软榻上跪坐起来,我低着头说道:“谢陛下救命之恩,民女想出宫回王府,请陛下恩准。” “回王府?回去做什么?”皇帝伸手捏着下巴,一脸迷惑不解地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瑞王已经把你送给朕了,现在你是朕的美人了。” 我猛然间抬头,震惊万分。 “不可能!”我摇着头大喊。 “怎么不可能?!”皇帝看着我冷笑,“你自己吃了含毒的药丸装病,害得他冒死进宫,险些丧命,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你的一场骗局!他不杀了你就算仁慈了,怎么你还奢望他要你回去?朕若不是看你美貌,想多玩几天,朕一定替他杀了你!” 俊美的脸庞覆满冰霜,龙颜震怒了。我呆在那里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只是一双眼睛不停地流着泪,喃喃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没想骗他……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呵,现在后悔了?告诉你,晚了!”皇帝又是一阵冷笑,满脸嘲讽道,“小小一个□□,也敢戏弄天潢贵胄?!” “我不是□□!!!”一腔怒火爆发起来,我冲下软榻含泪怒吼,“我是他最爱的人!他怎么会不要我?!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要出宫!” 发疯一般向大殿外冲去,几个小太监连忙拦住我,死活不肯放松一步。 “让开——我要出去——都给我让开——”我胡乱地厮打着痛哭着,像一个街头打架的泼妇一般撕衣服抓头发,完全忘了自己会功夫这回事。 僵持良久,身后那个威严的声音淡淡道:“叫她去。” 我没命地冲出大殿,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兜了好大个圈才终于跑出宫门。去王府的路那么远,我不知疲倦地往前跑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见赫连钰,我要见到他!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他! 他不会不要我的。他说过的,我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是他的小公主。 他怎么会不要我? 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默默安慰自己。可为什么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掉?我在害怕什么? 看到王府大门的一瞬间,我扶着一棵树停下来,气喘到了极点。朱红的大门上还残留着深深的箭痕,青灰的墙角下还跌落着残碎的瓦片,偶尔路过的行人也都频频驻足,悄声议论着王府不可言说的遭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那夜的惨烈与危急,那般醒目,那般真实。 迈着步子往大门方向走去,一步一步那么沉重。我不知道拿什么脸面去面对赫连钰。可他是我顶顶重要的人!只要他一句话,叫我去死都可以。 紧紧抿起嘴角,我抬手敲响了大门。开门的小厮二话不说,就把我领到赫连钰的书房,然后自己退下了。 我脚步轻轻走进房门,看到赫连钰正倚在榻上看折子,两腿平伸在前方,林伯坐在一旁给他小腿上换绷带。 “钰哥哥,”我走前几步两腿重重跪在地上,哭泣道:“我错了,你不要不要我……” 赫连钰拿折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一脸的平静:“颜儿何错之有?是本王太蠢了,一次又一次被你戏弄。” 我的心猛地一坠,不可遏止地绞疼起来,忍不住摇头痛哭:“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反正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不长脑子不长记性的笨蛋。”赫连钰放下折子,淡漠一笑,“在我心里,你也不过是个刁蛮任性浅薄无知的蠢丫头。” 我木然地瞪大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钰哥哥,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我装病让你担心了,还害你差点丧命。你生气了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不要说这样伤心的话……” “伤心?”赫连钰挑眉一笑,漆黑的眸子直望着我,“伤心是什么?颜儿姑娘,我说的那些话,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 屈起一条腿斜倚在榻上,赫连钰勾着唇角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病是为了什么,想知道姓易的消息,你直接来问我呀,你怎么不问?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甚至不惜吞□□装病,不陪你演完这场戏,本王也过意不去。怎么,现在后悔了?不过是做一场戏而已,颜儿姑娘又何必太当真?”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脸色惨白地看着赫连钰,可他自始至终一脸的冷漠,满脸不肯相信的样子。我又转头满眼求救地望向林伯,可林伯蹙着眉头,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叹息一声,站起身颤巍巍地出去了。 身体微向前倾,赫连钰眯起眼睛看着我,带着丝魅惑笑道:“颜儿姑娘,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在打你的算盘吗?知道为什么十年前,我要将你救回来吗?” 我跪坐在地板上,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些问题了,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脸上泪水不停滑落。 “因为你姓柏。”赫连钰抿起薄唇,笑得有些残忍,“你爹他身居相位却贪赃枉法作恶多端,十一年前江南岁贡贪墨案,你应该不陌生吧?从你家后院里挖出的黄金多达百万,可那些不过是个零头,还有更多藏到哪里去了?颜儿小姐,你说呢?你爹死了,那笔巨额的黄金也跟着消失了,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 怔怔地看着赫连钰,我模糊着泪眼,满心痛苦地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黄金,我爹并没有告诉我。” “怎么,颜儿小姐连你的‘钰哥哥’都不相信了?”赫连钰满脸嘲讽,“还是说,你要把那大笔的黄金留给你那姓易的心上人,从此荣华富贵……” “不要再说了!”我哭泣着打断他,朦胧中他的脸庞那般模糊,再也看不清晰了,“钰哥哥,你曾经说过,颜儿是你最珍贵的宝贝……最珍贵的宝贝,也比不上那笔巨额的黄金吗?” 赫连钰眸光一暗,低垂下眼帘淡淡道:“最珍贵的宝贝……一个□□的女儿,你也配。” 心跳在那一刻终止了,我久久地看着赫连钰,久到泪水在眼眶里干涸,久到所有美好的过往都变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最终昏厥在地上,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 醒来的时候正是一个夕阳无限美好的黄昏,林伯正坐在我的旁边,老态龙钟,满脸凄凉。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对林伯说,我饿了。 林伯含泪点了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小丫鬟进来服侍我穿衣洗漱,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我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然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香酥的芙蓉卷、润滑的烤乳鸽、醋溜虾仁凉拌的笋丝、外皮金黄肥的流油的板鸭、金针牛耳小锅、翡翠玉片银翅汤,还有那卤汤鲜美肉丝多多的长春面。我吃的满头大汗尽兴不已,直到腹中饱涨,再不能勉强。 吃饱了去沐浴更衣,穿好了我才发现,这一套衣服竟然是宫装,长襟、湘裙、罩衫、披肩,一件不少。且是火红色的,其上暗绣着银色流云纹,华美异常。 我看着镜子有些惊愕,小丫鬟让我坐下,给我梳了一个新嫁娘常用的飞凤髻,插上了同色的火云簪子。 见我一脸面无表情,小丫鬟站在我身后低低哭泣起来,“这是小朵最后一次给小姐梳头了,小姐进宫以后要多多注意身体,多多保重!” “进宫?”我伪装的平静,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宫里今晨传来的圣旨,封小姐为“颜妃”,位列四妃之首,命小姐即日就进宫……”小丫鬟说着,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的心空荡荡地往下落,往下落,一直落,暮然间站起身,我冲出房门向前院奔去,在冷风中泪落成行,泣不成声。 洁白的梅花轻盈似雪,在微风中铺落了一地,我冲进房门的时候,赫连钰正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什么,聚精会神。 “你真的,要把我送给你的哥哥?”我含泪凝望着他,期待着下一秒钟,会有奇迹发生。 赫连钰抬起头打量着我,嘴角噙着丝微笑,良久,他看着我说道:“颜儿,你真美。” “回答我!”我执着地问道。 赫连钰笑了,他站起身来走前几步,在我面前两步远站定,淡淡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颜儿固然漂亮,但是漂亮衣服多的是,本王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钰哥哥,”我眼含着泪花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微笑着说道,“我曾经很深很深地爱过你。你笑我蠢也好,白痴也好,天山上的十年,其实我最期待的,是和你的见面。” 转过身,两行泪水从脸庞滑落。我提起裙摆抬着头,迈着仪态万方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去了,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