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只是表面的部分燃烧殆尽,地下的灰烬却依旧残留。盘根错节的关系,难以连根拔除。 那日在广场上,皇帝躬身给陆正扬行礼,请他一起上御车同行。柴国公五花大绑跪在路旁,双眼瞪如铜铃般大小,至此方才幡然醒悟,一时间郁愤发殂急怒攻心,气厥昏死过去。皇帝下令,将柴国公削为贱民,打入死牢。谋逆之罪,按大华律法当株连九族。国公府垮了,昔日气焰颇为嚣张的宋府也跟着衰落下去,由于刘倾风他姐姐嫁进宋府,牵扯到刘御史府上也动荡不安。刘倾风被停职查看,另外牵扯到大大小小官员不下百人,整个朝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柴贵妃与二皇子赫连允澄被发现于京城郊外一处别院,皇帝派人将其接回,直接打入冷宫。当夜,大理寺正卿大胡子常胜畏罪自杀了。一时间整个帝都杀气凛然风云变幻,关门闭户人人自危,局势紧张到极点。 不过皇帝赏罚严明,有人受罚,自然也有人受赏。翟逸将军护国有功,擢升一等爵位,仆从加百人,另领三千石。兵部尚书卢大人洞察秋毫机敏应变,于万险中起用新将,救黎民于水火,护皇城之安稳,赏黄金千两,华屋一栋。而那个起到重大作用的“新将”姓于名春,在战乱中不幸身亡,为国捐躯了。皇帝追封他“于春将军”称号,名字刻入太庙忠勇碑。 另外特别封赏的一个人就是小虎,他在这次守城战中成绩突出备受赞扬。皇帝亲自接见他,勉励一番教诲一番,让他继续好好干。第二天,小虎的擢迁令就下来了,新一任西南守备军正将就是他。如今在帝都城里,“高文虎”这三个字满城皆知,其炙热程度直逼当年的刘倾风。 然而在这次平乱中,易寒的功绩也不容忽视。他从草原一路赶回帝都传送消息,制止赫连钰派兵往草原营救的举措。然后又马不停蹄带领杨盛等一应高手赶回草原,手拿着赫连钰亲笔所写、盖有大华国玺的帛书,帮助皇帝一举夺下那五万兵马控制权。如果没有他,一切不可能按部就班进行,皇帝的江山也不可能这么牢固地保下来。皇帝想召易寒入朝为官,为他所用,但是易寒拒绝了。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地位权势,他跟皇帝说:你知道我要什么。皇帝大怒,将他逐出皇宫。 我这个“于春将军”阴魂不散,重又回到长乐宫,等待皇帝问罪。然而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到他。长云和长秀两个小丫头也回来了,毫发无伤,见到我又哭又笑的,直嚷嚷着生怕再也见不到我了。每天都有一群太医来给我看诊,看着我脸上手臂上的伤疤长吁短叹,然后给我开出一堆美容养颜的膏药。传言说,颜妃娘娘毁容了,皇上厌烦其丑陋之姿,再不曾驾幸长乐宫,颜妃失宠了。 我几次三番请四公公报信,说我要见皇帝。我想问他赫连钰怎么样了,醒了没有?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柴国公已被锁进大牢,他何时履行约定,放我出宫?四公公回复,说皇帝不想见我,让我安稳度日,不要急躁。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心里惴惴的,总觉得很不安。我跟易寒约好了,离开皇宫,立刻去找他,就在他原先住过的那个客栈。可是在走之前,我总要看到赫连钰醒来才放心。他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替他守城,不管怎样,这座城我总算替他守下来了。我不再欠他什么,我们两清了。 自从皇帝回朝以后,赫连钰就被送进宫小心妥善照顾,每天都有太医轮番看诊,连荀叔都被领进去了。皇帝除去上朝时间,每天都在重岚宫陪着赫连钰,等他醒来。重岚宫是以前赫连钰的居所,皇帝在那里看折子,在那里用膳,几天几夜不休不眠。我好几次在重岚宫外徘徊,都被阻在门外,皇命在上,守门的侍卫不肯放行。而我早已失却不管不顾闯门的勇气,因为我不知道,闯进去以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路上碰到去御花园赏景的静妃,她将我拦住了。娇俏的杏核眼一翻,她瞄着我脸上残余的疤痕,抬起水葱一般的玉手掩口笑道:“哟,这不是颜妃妹妹吗?怎么,今儿个又去找陛下?姐姐劝你还是别去了,免得惊着陛下可就不好了。哦呵呵呵……” 说完她不屑地哼了一声,领着几个宫女扭着一尺八的柳腰款款而去。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皱眉,只是垂着眼帘依旧迈步往前走去。在重岚宫外又碰上陆正扬,他刚从里面出来,见他脸上扭曲的表情,显然他已经认出我是谁。福身行了一礼,我问他,赫连钰醒了吗? 陆正扬斜睨我一眼,哼声道:“小泼猴,伤了我的亲亲徒儿,有你好看的了!” 我默然无语,绕过他往宫门走去,两个侍卫依旧拦住我,不让我进去。结果陆正扬走过来,扬袖道:“拦什么拦?她不怕死就让她进去!” 两个侍卫迟疑一下,拱手朝陆正扬行礼,然后规规矩矩站到一旁。我有些错愕地看着陆正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不过心里打定主意,我一定要见到皇帝,眼看着没人拦我,于是抬步匆匆跑了进去。 一进大殿,就看到皇帝坐在东边案桌后面看折子,仙鹤鎏金铜壶里冒出袅袅青烟,是沉水香。赫连钰躺在他身后软榻上,盖着淡黄色织锦云龙纹薄毯,两眼闭合着,面色沉静,一动不动。 我脚步轻轻走进去,在淡青色穿花地毯上跪下,默然不语。 一声冷哼带着无限怒意,皇帝把折子重重扔到桌上,铁青着脸说道:“你来干什么?朕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我皱眉,不明白何以让他如此动怒。 “呵,为什么?!因为朕怕一忍不住就想杀了你!”皇帝冷冷瞪我一眼,回头看着赫连钰,“要不是怕他醒了,找朕要人,朕一定现在就杀了你!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我心下一阵恶寒,木然看着皇帝,只觉得这样盛怒的皇帝十分陌生。俯身磕了一个头,我淡淡说道:“陛下不想见到我,只要放我出宫就好。柴国公已灭,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陛下说过君无戏言,请陛下履行诺言,放我出宫。” “你要出宫?”皇帝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微微发颤,“他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你说你要出宫?!” 我跪在那里,垂着眼帘低声道:“荀太医说王爷这几日气色很好,应该是快要醒了。我会等到王爷醒来,跟他道别。” “柏颜,你行!你真行!”皇帝怒极反笑,迈步走到我面前,抬手指着赫连钰说道,“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朕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会躺在那里昏迷不醒?你还有良心吗,你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 我紧忍住眼底泪水,又磕了一个头,淡声道:“害王爷受伤,是我的错,可欠他的我都还了。我不过是你们计划的棋子,在宫里配合你迷惑众臣,在草原上引诱萨尔迦临。回到京城,他受伤了,我替他守城,我守住了。他胸腔中剑昏迷不醒,我同样满身是伤九死一生,我能活过来,他也一样。荀太医说过,他已经没事了。所以我不再欠他什么,也不再欠你什么,答应你们的事,我都做到了,我要出宫。” 皇帝气得两手发颤,抬起手重重甩了我一巴掌,将我打倒在地上。额头暴起条条青筋,他冷冷地看着我说道:“柏颜,你不值得他爱。” 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口中一阵腥甜,有鲜血从嘴角流出,脸上火辣辣地疼。我被他打蒙了,挣扎着爬坐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皇帝冷着脸站在那里,一件一件告诉我所有的事。从那场赌局开始。甚至更早,从我重回到帝都开始。也或者从我三岁那年,宫里举行中秋宴开始。 他八岁那年,在中秋宴上看到一个小奶娃啃猪肘子,满脸油光十分生猛。从此一看到猪肘,就开始莫名地发笑。 派人悄悄打听柏相家的千金叫什么名字,于是他知道了,那个小奶娃名叫柏颜。 柏相倒台了,他进宫跪求皇帝,饶柏颜一命。皇帝应允了,给李言默下旨,饶她不死。 柏颜失踪了,他求皇帝下令,于是四队御林军抛下公务,城里城外将帝都翻了个遍。 他变得沉默了,总喜欢往翠微塔顶上跑。他问皇帝:皇兄,你说这塔要多高,才能看到天边? 有一天,他跑进上书房:皇兄,你快掐我一把。皇帝不客气地掐青他的脸。他却笑出眼泪:她回来了。 又有一天,他下朝跟着皇帝去蹭饭,却盯着一碗栗米粥发呆:皇兄,怎么办?什么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就想天天蹲在家里看着她。 夜里下大雨,他找皇帝打架,两人在校场上滚得满身泥泞。他站起身,顶着被打肿的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皇帝想给他赐婚,他一次又一次拒绝,声称他的王妃,只有柏颜一人。 柏颜仇家很多,他拼力保护,却还是无奈。他请求皇帝庇护,送柏颜进宫。皇帝冷哼:朕倒要看看,她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把你迷成这等模样。 说柏颜是□□,看她含着泪起舞,他坐在那里,将玉杯握得粉碎,鲜血直流。 柏颜病了,又逢上刺客追杀,他拖着伤腿背她冲进皇宫,慌乱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他死要面子,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柏颜近况。听说她不开心,立马送进来一只大箱子,装满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说她小孩子心性,怕闷。 皇帝带柏颜去草原会猎,他隔天送一封密信,拐弯抹角扯半天废话,问一句柏颜好不好。军情就只有一个字:安。 城外叛军大兵压境,一触即发。他听说柏颜身受重伤,正颠簸在路上,不顾被擒的危险,二话不说打马出城,去把那个害他日夜担心的混球接了回来。 …… 听完皇帝的解说,我转身走出大殿,在望不到尽头的长长回廊里盲目地走着,泪水落成了长河。 去重岚宫见皇帝,我想过千百种可能,却从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口中的赫连钰,是亲我疼我爱我的赫连钰,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曾经最令我心痛的人。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那些所谓的伤害,全都是最重最重的疼爱,从没少过一分一毫。原来那些痛苦的过往,全都是他竭力的维护,从没有任何改变。或许变的只是我的心,而我不知道。 我细数着我的心酸我的委屈我的难过,却看不到他的落寞他的无奈他的悲伤。我每天都在怨他恨他咒骂他,说他是个混蛋,殊不知我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混蛋。我见了面看都不看他一眼,板着脸对他怨气冲天。他却总是默默地笑着,从前我以为那是风轻云淡的漠不在意,原来那是尴尬无措地掩饰伤心。 我爹倒台了,是他救我一命。我欺骗他从王府逃跑,他心心念念想找我回来。我吃□□装病,害他着急地发疯,险些丢掉性命。战场形势危急,他一边守城作战,一边还要担心我在王府里胡闹…… 想起那些边角圆润的木盘木碗木杯子,还有那一只装满话本传奇志怪小说的大箱子,泪水在风中默默滑落。 赫连钰,我到底欠你有多少? 凉风吹起我的发丝凌乱飞舞,在脑后扯得发疼,沉甸甸的愧疚和后悔像一块大石,重重压在我的心上。扶着回廊柱子,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园浓绿欲滴生机盎然的夏景,浑身无力。 “娘娘!娘娘!”忽然间,后面追过来一个粉衣小宫女,一脸欢喜地喊道:“王爷醒了!陛下叫您过去呢!” 我身躯一颤,猛然间瞪大眼睛,再回过神人已经飞奔向大殿。我飞快地跑着,生怕晚一步就再见不到他了。可是越跑越近,那雕梁画栋的殿门就在眼前,我却忽然放缓了步子,心底升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与退缩。我挣扎着往前走去,皇帝从里面出来,看我一眼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脚步轻轻走进大殿,我站在那里踌躇不前。赫连钰已经醒了,半倚在软垫上靠着,一个小宫女正在服侍他喝水。清俊的面庞有些苍白,一双幽潭般漆黑明亮的眸子却依旧深邃,那样迷离又温柔的神色,令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他看到我了,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隔着朦胧的泪眼痴痴地看着他,中间好像隔了好几百世的轮回。 放下杯子,小宫女端着托盘退下去了。我缓步慢慢走过去,蹲下身跪在脚榻上,把脸贴在他手背上。 轻轻抚着我的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宠溺,“颜儿,怎么又哭了?” 我捉住他的手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嘴角止不住地颤抖,“钰哥哥,你要我怎么还你?你要我怎么还你?!” 抬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他把我抱在怀里,“不要你还,就让你欠着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