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九年初冬,天降大雪,三十九岁的隆庆帝病重不治,驾崩于南殿上书房。这个消息传出,整个大华朝陷入一片灰暗之中,那样沉重,比这年冬天铅灰的天色更阴郁。 要收殓了,赫连钰死死抱住隆庆帝不撒手,早已哭不出眼泪,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冒出殷红的鲜血。终于隆庆帝被装进棺椁,四重的柏木棺椁漆黑透亮,外套水兕之皮。时辰到了,翠微高塔上九声长钟,赫连钰追在棺椁后面哭得撕心裂肺,直到他六哥把他拦下抱在怀里。他六哥说:小九,父皇不在了,以后哥哥保护你。 隆庆帝落葬以后第三天夜里,太子东宫起了大火。赫连钰在睡梦中惊醒,听说着火的是他六哥的寝宫,光着脚就跑出门,喝令侍卫带他进宫。那年他不过五岁,而他六哥是七岁。 入宫的道路早已被封死,满大街都是持刀持枪的兵马,交战在一起混乱不堪。他跳下马车还没跑几步就被包围了,一个人走过来抓起他夹在一只胳膊下面,另一只胳膊下面夹着的,是他六哥。 那个人带他们走上皇宫正南门城楼,扶着他们坐在高高的城墙垛上,眼睁睁看着皇宫内外厮杀。刑部尚书尹大人高呼着“立储要立长,大皇子才是当之无愧的新君”,被一刀砍飞头颅,鲜血喷出一丈多远。承怀王领着兵马要护卫皇宫,被埋伏的弓箭手射成一只刺猬,半撑在地上倒不下去。一排排士兵葬送在纷乱的铁蹄之下,又有千百人冲上前去,刀光剑影,血色狼藉。 一声凄惨的哀嚎,那是他大哥被杀了,一刀抹在喉咙上,露出大半个通红的腔子,鲜血喷涌如注。他二哥三哥十弟也被杀了,然后是其它姐妹兄弟。德嘉皇后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其他妃嫔跳井的跳井,喝药的喝药,七七八八也死光了。有不甘心想逃命的,被抓住丢进兽笼,凶猛的狮子和猎豹胃口大开,那鲜血淋漓的撕咬声啃嚼声,闻之令人夜夜都想做噩梦。 那个人说:这就是死亡。你们看到了吗?只有最强的人才不被屠戮。 赫连钰坐在那里,整个人已经呆掉了。他六哥却牢牢握住他的手,嘴角抿成一条线。 那个人指着他六哥,问赫连钰:如果有一天他要杀你,你怎么办? 赫连钰红了眼:绝不可能! 那人又指着赫连钰,问他六哥:若是他要杀你,你怎么办? 他六哥说:先杀了他! 赫连钰瞬间两眼通红。而那个人却笑了。 那个人走后,赫连钰闷不吭声,生他六哥的气了。他六哥走过来踹他一脚,抱住他说道:笨蛋,我要不说杀了你,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小九,哥哥永远不会害你。赫连钰抱着他大哭:呜呜……我要父皇!他六哥拍了他一巴掌:没出息! 翌日,他六哥登基了,年号绍焱。他依旧是瑞王,也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个王爷。昔日庞大辉煌的王族,不过残余几个人:他和他六哥,他们的妹妹舒雅公主,他的母妃穆太妃,他六哥的母妃虞太后。整个朝廷被血洗一遍,余者寥寥无几,新帝登基大典,到场人数是先帝落葬大典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人,已经不在了。漫天大雪下个不停,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宫里宫外血流成河,用多少水都刷不干净。不多会儿重又冻上,凝结成血色的冰。那些冰,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完全化去。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了,后面是赫连钰和他六哥相依为命艰难成长的一年又一年。 我怔怔地看着赫连钰,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问道:“钰哥哥,‘那个人’,是谁?” 赫连钰静默一会儿,握住我的手轻声笑道:“……是柴国公。” 我反握住他的手笑了,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泪来。还好,还好。 “爱哭鬼。”赫连钰笑着刮我的鼻子,给我擦干眼泪。 我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赫连钰说道:“颜儿,我明天要出宫了。” “这么快?” “这还快?”赫连钰失笑,“已经在宫里待了七日,再加上昏迷那十多天,将近一月了。我要再不去枢密院,只怕他们要反上天了。” 我扯着他的衣袖,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想让我留在宫里,因为宫里安全,他想让我待在这里直到他从突厥打完胜仗回来。可我不想留在宫里,我可以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却无法说出口。如果我要出宫,他必然会带我走,然后派更多更多的侍卫保护我,见不到我依然会不放心。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赫连钰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牌递给我,“这是皇兄答应给你的,拿着它就可以自由出入宫门,你可以时常去看我。但是颜儿,答应我,不要到处乱跑。” 我托着那块玉牌看了几眼,虽然知道即使出宫暗中必然也跟着大批人马,但还是连忙收起来藏好,心里乐开了花:“我知道了,钰哥哥你放心吧!” 赫连钰点点头:“明天和我去大牢看看柴俊吧,那家伙情况有些不妙。” “小侯爷?”我诧异莫名,“皇上不是已经下令放了他吗,怎么还在大牢?” “脑子让驴踢了,死活不肯出来。”赫连钰有些无奈,“还不肯见我。” 我握着他的手,让他放宽心,一定不会有事的。想必柴俊一定是心里愧疚,就和我一样,所以觉得没脸见赫连钰。我的胡闹害得赫连钰受伤,可是柴俊他爹挟持他胡闹,却差点祸害掉他兄弟的江山,他怎么可能不愧疚。 翌日上午,我在得到皇帝的允许以后悄悄出宫了,扮作赫连钰的侍卫赶到外城刑部大牢。那是一座小城似的碉堡,前后左右千余丈,四角设着瞭望台,守卫十分严密。当前是刑部衙门口,再往后是卷宗库杂役房,过了两道扎满铁蒺藜的高高围墙,这才是牢房。 刑部大牢也有高中低等之分,平常的牢房里关押着一些小偷小摸之徒,越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住得牢房越高等,三尺厚的石墙坚硬无比,所有缝隙都用铁浆浇铸起来,插翅难飞。被关在高等牢房里的人犯,待遇也比其他人高很多,时不时就被监狱官拉出去谈谈人生谈谈理想,顺便锻炼一下身体素质。托他爹的福,柴俊小侯爷也被关进高等牢房,但他的待遇是真的高等,每天好吃好喝,睡的还是软垫子,也没人敢和他谈人生谈理想。 一看到赫连钰来了,刑部尚书乐得满脸开花,快要激动地哭了,一个劲地拱手赔笑,想让他快点把牢房里那个祖宗接走吧,他们快要受不了了。 打开地牢铁门,两个小卒在前面引路,一进甬道就听到一阵纷乱诡异的琴声绕梁而来,刮骨磨牙一般盘旋在人的耳膜,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疯,过去把那个弹琴的人一把掐死。 刑部尚书也不敢捂耳,顶着魔音讪讪地赔笑道:“小侯爷说想弹琴,在下连忙去寻了把好琴送过来。已经十多天了,一直这么样……” 赫连钰皱眉不语,挥退众人,只领着我慢慢走进里面。越走越近,魔音像是在驱鬼,若不是看着赫连钰的面子,我真想一头冲上前去把柴俊那个小畜生给生生掐死。以前从没听说过柴俊他还会弹琴,怎么突然间就来了兴致?难道说他自以为此生无望了,想寄情于丝弦之间,弹奏余生? 只见不大的一间石室,另两间房都空着,柴俊就关在第一间牢房。里面打扫的很干净,靠东边一张木床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毯子胡乱窝在上面,床边一张木桌,上面摆着茶壶茶碗还有一只满满的果盘。柴俊正背对着我们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张瑶琴,他身上穿着灰白色囚衣,头发乱蓬蓬地窝在脑后,脊背松松垮垮,伸着两手如痴如醉地弹奏着。 “铮铮铮铮——铛——铛——”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赫连钰轻唤一声:“柴俊?” 琴声微微一颤,继而又响起来,并且越来越高涨。赫连钰又唤了几声,可是柴俊毫无反应,依旧坐在那里弹琴,头都不回一下。 赫连钰默然站在那里,半晌,转头问我:“他弹的是什么?” 我已经听了好半天,猜测着说道:“莫……莫不是戏曲——【真假鸳鸯负心郎】?” 赫连钰闻言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后来我才明白,柴俊他为何一连十余天一直在那里弹奏那只曲子,他是想告诉我们关在死牢的那个柴国公其实是假的,真正的柴国公早已逃走了。但是柴俊想说又说不出口,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怎么忍心将自己父亲送上死路?然而即使内心挣扎不已,为了他的兄弟,他还是选择将实情说出来,想用弹琴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真是难为他了,能把那么一首缠满悱恻的曲子弹奏得人神共愤天理不容。也真是难为我了,竟然还能听得出来。 后来皇帝派出兵马一路追捕,终于在一处偏远小镇里抓到潜逃在外的柴国公,还包括他宠爱的小妾和小儿子柴云。他们一队十余人携带着大笔黄金,即使没夺下江山,他们后半生想要荣华富贵也是不愁了。皇帝大怒,要把他们抓回京城凌迟处死,被赫连钰拦下了。不可能留下他们性命,但赫连钰也不想让柴俊难过,于是请求皇帝赐他们□□,留一个全尸。皇帝最终答应了。 这天,赫连钰又带着我去刑部大牢,要把柴俊接出来。可是柴俊死活不肯出来。 他已经不弹琴了,只是默默靠着墙坐在那里,消瘦的脸庞面无表情,和他说话也不应答,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生气。 “柴俊……”赫连钰轻轻唤他一声,“你爹已经死了,皇上赐的酒,死得很平和……柴俊,不怪你,跟我出去吧。” 听说他爹死了,柴俊睫毛微微一颤,垂下头把脸掩在一头乱蓬蓬的乌发里,依旧默不作声。 “柴俊……”赫连钰又唤他一声,声音有些痛苦。 良久,柴俊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王爷,你们回去吧……我不想出去……” 伸手握住铁栏杆,赫连钰蹲在地上细声细气地劝慰柴俊,可是不管他说什么,柴俊却再没有一丝反应。我心里一阵难过,放缓了声音慢慢开导他。可是不管怎么说,柴国公的踪迹是他泄露出去的,也就等于说是他间接害死了他爹。虽然柴国公对他这个儿子毫无父子之情,但是柴俊又怎么能轻易原谅自己。如果现在的他是我,只怕已经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我说着说着,渐渐默不作声了,那些苍白的言语,连我自己都觉得软弱无力。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柴俊重打起精神,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才能让他重回到从前一样。 印象里的柴俊,从小的时候就很骚包,聪明机灵的不像话。他长得白白嫩嫩的,细眉细眼,像个小姑娘一样漂亮,走到哪里都有人喜欢。他总是穿一身月白色长袍,广袖博带,风度翩翩,手上拿一柄乌骨折扇摇在身前,泼墨的山水画重峦叠翠,浮云雾霭一轻舟。不管是闺阁的千金还是勾栏的姑娘,一看到他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发嗔发嗲,羞红着酡腮眉梢眼角里都是风情。而柴俊总是眯起一双桃花眼,刷地一声展开折扇,勾起唇角笑得像个妖孽。 我以前总是很讨厌他这种附庸风雅的样子,觉得他纯粹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稻草包。即使我知道他有真才实学,但也不喜欢他那样爱显。或许我只是讨厌他牙尖嘴利,因为每次吵架我都吵不过他,总是被他几句话就气红了眼,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聪明话来反驳他。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和我吵架了,他低垂着头坐在那里,两眼是灰白色的,再没有往日那种潇洒风流不可一世的神采。我很难过。忽然间就很怀念他摇着纸扇附庸风雅,整日里勾着桃花眼到处发情发骚的样子。 那天到最后,我们终于还是没能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