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脸上却是一点儿表情也无,先放下小旺财,再单手抱着孩子,轻轻巧巧的翻身下了马,又扯过一个褡裢—— 里面是这次走镖的酬劳,足有十五两银子。 探手拍了怕马屁股,示意它自个儿找地方吃草,又把褡裢在手里掂量了下,脸上笑意却是如何也控制不住—— 爹说过,十岁之后,他就开始养家了。爹受了傅家十年的养育之恩,自己也在这个家做了十二年的牛马,便是加上利息,也该把爹欠的恩情给还清了,从今后恩怨两清,自己再也不欠这个家什么,明日就可以没有一点儿负担的带着旺财离开……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恩怨两清。 他们心里没有自己,自己也不稀罕他们便是。 转身大步要往自己房间里去,却是一下站住脚,多年习武,让傅月明的耳力异于常人,判断不错的话,正有数人在悄无声息的急速靠近! 傅月明脸色一变。 尚未来得及反应,怀里昏睡的孩子一下睁开眼来,小小的身子拼命往傅月明怀里缩,恐惧之情见于言表。 傅月明愣了一下,隐约间意识到一点,难不成,是孩子的仇人找上门来了?不及思索,直接纵起身形,飞身来至院子角落里一个草垛旁,扒开外面的茅草,把孩童并旺财母子全都推了进去。 想要起身,却发现衣服袖子被孩子死死攥着,忙摸了摸孩子的头,低低嘱咐: “没事儿,躲在这里,别说话。让旺财陪着你。” 这孩子看着自己时湿漉漉的眼神,和旺财真不是一般的像呢。 孩子无声的张了张嘴,终于慢慢松开傅月明的衣服,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好似这样,能更安全些似的。 “死丫头,真真是家门不幸啊……”房间里的傅赵氏借着朦胧的月色往外瞟了一眼,嘴里第一千次的嘟哝着,姑娘家却镇日里和群男人混在一起,先人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睡在里面胖墩墩的傅月林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翻身想要坐起来,却被傅赵氏摁住被子一角: “理那个丧门星做什么!睡你的觉吧,晚上风大,可别再冻着……” 口中说着也要安寝,不想两扇破旧的柴门忽然被人撞开,院子里突兀就多了几个蒙着脸的黑衣人。 傅赵氏吓得浑身都开始哆嗦起来,却是一动不敢动。 “你,你们是,是谁?”傅月明站在水缸边,手中的水舀子“咚”的一声掉回缸里,明显就是个吓呆了话都说不囫囵的乡下小子。 “你们家不是有一条叫旺财的狗吗?”为首的黑衣人四处转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上前劈手捉住傅月明衣襟,“现在那条狗在哪里?” “大爷饶命!”傅月明身体直往下出溜,分明吓得站都站不稳了,“我们,我们家,是有一条狗,不过那条狗天天,天天在外边跑,很多天没,没回来了……” 这话倒是和之前打探的消息吻合。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忽然掐住月明的头一下浸在水缸里: “想要骗我们?就凭你?!……告诉我们狗在那里,这一百两银子就是你的,不然……” 足足有数息时间,才把人又提出来,月明扑在缸沿上拼命呛咳着,神情痛苦至极,却是依旧摇着手。 黑衣人对视一眼,神情明显有些失望—— 这瘦弱的农家小子一瞧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应该没说谎。 转身要走,房门忽然开了,却是傅赵氏哆嗦着出现在那里,手指颤抖着指向草垛: “那,那儿……旺财,还有个小兔崽子……” 厌憎的看了一眼傅月明,再转头,瞧着黑衣人手里的钱袋子,眼里全是垂涎之色—— 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家里就可以起大屋,还可以存着将来给宝贝孙子娶媳妇儿…… 傅月明回头,目眦欲裂,还不及反应,两个黑衣人已经飞身上前,手中长剑朝着草垛扎了下去。 “放火烧!”一个黑衣人厉声道,口中说着,更是直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傅赵氏登时傻了眼——用一条狗换一百两银子,也就傅月明那样的傻子才不干。放火却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儿孙可是都在房子里睡着呢,那么大一个草垛呢,放火烧了,自己这家可就别想要了。 眼瞧着黑衣人点燃了火折子,朝着草垛就要扔过去,傅月明忽然动了,抬手夺过身旁黑衣人的宝剑,身形一扭,一朵剑花照着这人当胸刺到,黑衣人登时应声倒地。 傅月明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反手抽出宝剑,身形跃起处,正好拦下那飞过去的火折子。 “你小子竟敢骗我们!”变起仓促,等黑衣人意识到不对,一个兄弟早死的透透的了,“把这院里的人全都杀了!” 傅赵氏正要往门里缩,听到黑衣人这番话,吓得魂儿都飞了: “傅月明,你个丧门星!都是你引来的……快,快把他们打出去……” 不想一语未必,又一个火折子飞过来,一下引燃了糊窗棂的废纸。 傅月明果然再次纵起身形,却不是去护傅赵氏,而是直接横剑挡在草垛前,长啸一声: “来人啊,有恶人行凶!” 威远镖局距离这里不远,只要自己能撑上一炷香的功夫…… “找死!”黑衣人自然也明白了月明的意思,齐齐拔出兵器朝着月明就扑了过来,更有两个又扔了两个火折子过来。 亏得月明已经扒开草垛,旺财和抱着小旺财的孩子一起从草垛里钻了出来。 一眼瞧见孩子,最前面的黑衣人眼中阴测测的眼中全是嗜杀之意,抬手处,左右掌心各躺了个三支青幽幽的毒镖,分上中下三路,朝着傅月明并孩子和旺财掷了过去。 傅月明纵起身形,宝剑划了一个长长的剑花,一阵叮当作响声后,六支飞镖全被磕飞了出去。 只还未喘气,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正正把月明并孩子和两条狗结结实实的罩在里面。 却是又有四个黑衣人突兀出现。 更是人人手中一杆丈八蛇矛朝着网里的人就扎了下去。 月明抬起宝剑想要格挡,无奈网里根本无法转身,只能勉强挪动身形,堪堪护住两条狗并孩子。 下一刻脚下突然一软,连带的眼前一片血雨纷飞。 月明骇然低头,却是旺财一下钻到自己身前,更是呈站立姿势,趴在自己身上,而那四杆枪早已穿透旺财的肚腹,旺财的头跟着垂下,重重砸在月明胸前,有些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慢慢淌下两滴泪来。 “旺财——”傅月明惨呼一声。 丈八蛇矛倏地抽回,再次扬起,伴着几只毒镖,再次朝着月明扎了过来。 傅月明和她死死抱住的孩子和旺财,则被挑着重重砸在草垛上。 “不好,有人来了!”为首的黑衣人忽然道,口中说着随手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往草垛上一扔。 彼此搀扶着从火苗越来越大的房间里窜出来的傅赵氏祖孙三人正好跑过来,却还没冲出院门,就被直接砍倒在地。 还想上前再给草垛上的孩子补上一刀,一匹枣红色的奔马一下冲进院子,马上高大男子手舞方天画戟,磕飞黑衣人手中大刀的同时,身形跟着跃起,戟尖挑处,正好勾住大网边缘往后轻轻一抛: “夫人接住了。” 身后大批骑兵跟着冲了过来,永嘉长公主更是指挥着众人安安稳稳的接住了大网,待得瞧见网中都是粘稠的血迹和孩童的一角破烂衣衫,长公主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天佑!” “把这些人,全都杀了!” 傅元江久经沙场,被当今誉为大楚第一猛将,几名黑衣人虽然武功高强,却哪里是他和一众将士的对手,不过片刻就死的死伤的伤,倒了一地都是。 等他拖着兵器大踏步回来,那张大网也被长公主一点点剪开,先是一只满是血窟窿的大黄狗尸体,再翻开来,却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怀里死死护着一个孩子并一条土黄色小奶狗,粘稠的血浆从年轻人身上涌出,糊的孩子一脸一身都是。 孩子却是缩在年轻人怀里,手用力的抱住对方的腰,竟是无论如何不肯分开的样子。 “天佑,天佑——”长公主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是不敢把两人强硬分开,“好孩子,你先起来,让姑姑帮这个哥哥看看伤势好不好?” “好,孩子……听,话……”到了这会儿,傅月明如何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吐了一口血,刚要劝孩子听话,却是一下顿住——对面那个映衬着漫天火光、大踏步走过来的英武男子怎么那么熟悉?眼睛也跟着越来越亮: “爹,爹爹——” 傅元江正好走到近前,刚想说话,就听见了傅月明的话,明显僵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本是濒死的傅月明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一下攥住傅元江的手: “爹,是,是你吗?真的是,是,你回来了?我是,明姐儿,明姐儿啊……” 一声“明姐儿”让傅元江如遭雷劈,本是铁打般的汉子,这会儿却是连站都站不住了,竟是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明姐儿!面前这一身血窟窿的年轻男子说,他是明姐儿! “爹……你,怎么,走,这么久……又跑的,这么,这么慢……”傅月明声音越来越小,头缓缓垂在疯了似的爬过来的傅元江身上,有些撒娇似的蹙了蹙鼻子,“疼,明姐儿好,疼,爹帮明儿,揉,揉……” 头扬了扬,似是想要在父亲的怀里蹭蹭,却是只做了个动作,就垂下头,再没了声息。 “明姐儿……”傅元江“噗”的吐了一口血出来,紧紧抱着失而复得,却又再次失去的女儿,仰面朝天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