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海是两天后动的身。 原定同行的于昊临时有事走不脱,遂让事先谈好的摄影工作室的摄像师,随苍海去|日本。 褚轻红因为要采访一期台钓赛,没能请下假,委屈郁闷得不得了。 傅衍老丁倒是也想去,奈何一个家里死活不放行,一个手头攒了一堆事儿。 范晓光则是苍家大少没提他也不敢提。 SO,往机场去的路上苍海以为此行就他、韩蓓蓓与一名摄像师。 结果进了航站楼无厘头的一幕出现了——苍漪拖着拉杆箱,大老远冲他奔过来。 苍海:“妳怎么在这里?” 苍漪:“我要去看女冠军!” 苍海不动声色瞟了瞟韩蓓蓓,韩蓓蓓略显尴尬别开眼。 苍漪:“你瞅蓓蓓姐干什么?那天打麻将,蓓蓓姐是奶奶问起才说的。我边上听完没吱声,当时就决定给你个大惊喜。” 苍海:“哈,谢谢妳,我的确很惊喜。” 苍漪挽上他手臂:“不管,反正我跟我妈和奶奶说——是四哥带我去|日本。” 苍海掀掀唇:“那就一起呗。正好我钓鱼时妳可以陪蓓蓓。” 苍漪疑惑了:“你不是要去拜访女冠军?” 苍海点点头:“顺道去拜访。我主要还是去工作。” 苍漪毫不掩饰她惊奇:“哎哟喂,我没听差吧?wuli四哥居然也要‘工作’了?可真是不容易!” 苍海一爆栗凿上苍漪头:“妳四哥我现在可是职、业、钓、手了!” 苍漪又气又笑揉着脑袋问:“敢问四哥未来指着钓鱼挣的钱,够不够养车啊?” 苍家在日本有生意。苍海要去|日本那边一早即得了通知,飞机尚未落地已派了一辆丰田商务等候在机场,苍海说首站要去H市,那边便连酒店亦已订好了。 坐进商务车,苍海给桑湉发微信,没私信,在群里@的她:“我们刚下飞机这就往H市赶。到那儿如果妳时间不方便,就明天去找妳。” 桑湉还没回,那帮人又开始鬼嚎鬼叫了—— 傅衍:“海哥你这是在赤|裸|裸拉仇恨,知道不!” 老丁:“全程求直播!” 范晓光:“见到桑小姐帮我代个好!” 于昊:“也帮我代好!” 褚轻红:“我快递给你的手信别忘了给桑桑!” 星野薰:“啊啊啊好想翘课去看帅哥啊!” 傅衍:“帅哥带着女友呢!” 星野薰:“看看怕什么?” 傅衍:“要不星野妳来中国看我吧?我没女朋友!” 老丁:“还有我!” 于昊:“我也是单身……” 苍海听得一个劲儿的乐,韩蓓蓓没什么表情苍漪很新奇。 “四哥。”苍漪问,“你这群好有意思啊能让我进去不?” 苍海没理她,因此时桑湉回话了。她说:“知道了。我这两天都留了空。”又说:“找不到的话就把酒店地址发给我,我去接你们。” 苍海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傅衍:“偶像偶像,我恨不能插上翅膀这就飞过去……” 桑湉:“这种没有可能的事,还是不要假设了。” 傅衍:“偶像,妳又狠狠地桑了我!” 众人:“哈哈哈哈哈!” 桑湉说完就匿了。 苍海由着他们在群里各种羡嫉恨。 他来之前于昊私下跟他说,能不能邀上桑湉一起去钓天鱼?拍出来的录像放到网站上,点击率肯定嗷嗷高。 苍海对此没反对。他是惦记着向桑湉多学习讨教下。离预选赛还剩不到三个月,老实说苍海是不抱什么晋级希望的,但若能坚持到最后才被淘汰掉,于心理也是个安慰不是吗。 到H市时是下午一点整。 丰田商务先把苍海他们送到了酒店。 苍海不打算带摄像去桑湉家,遂告诉摄像自由活动开始了。 苍漪嗒嗒踩着小高跟,缀在苍海后头道:“四哥,我先回房洗漱下。” 苍海乜了乜苍漪手里的房卡——好家伙,连酒店也订得跟他们同一间,八成是他二伯母吩咐的日本分公司。 韩蓓蓓也要换身衣服洗把脸。女人嘛,苍海在这方面一向有耐心和风度。 等两位女士捯饬的空当儿他给桑湉发微信,还是在群里——他就是存心要馋傅衍那孙子! “我们到酒店了。”苍海说完艾特了桑湉。 桑湉这次没等群里喧嚣就回话了:“地址发给我。” 苍海把酒店位置发到群里头。 桑湉:“离我家不太远。——你们怎么过来的?” 苍海:“呃,坐得这边公司的商务车。” 桑湉:“我去接你们。” 苍海:“那多麻烦啊,有导航,司机能找到。” 桑湉:“没事。又不远。” 苍海想想也就同意了:“那行吧。等会见。” 韩蓓蓓四十分钟后从衣帽间出来了。五月的H市,天气很暖和。 她穿一身杏子黄渐变色小香高定连衣裙,精致做工与面料,衬得人既曼妙且典雅。脚上的鞋,肩上的包,腕上的表,指上颈间的首饰搭配亦相宜。新化的淡妆十分恰切地突出她五官的优点。 苍海见了,吹声口哨:“宝贝儿妳可真漂亮!” 苍漪敲门进来后也叫:“哇,蓓蓓姐,妳把我秒得都没自信了!” 韩蓓蓓笑了笑:“我这个年纪了,不穿好一点,会让人笑话。” 苍漪说:“什么这个那个年纪的!妳才二十六!” 韩蓓蓓说:“二十六已经不小了……”语气里微微含着落寞与自嘲。 苍漪说:“哎哟蓓蓓姐妳可别吓我。我后年也二十六!不过依然觉得自个儿‘姑娘双十一朵花’——心态、心态年轻最重要,晓得伐!” 苍海听完群消息,说:“走吧。”桑湉应该已到了。 苍漪说:“四哥我这么跟过去会不会有点唐突啊?” 苍海闻言笑够呛:“妳才意识到这点呐?” 三人坐电梯到一楼。苍海正要给桑湉打电话,就见酒店金碧辉煌大门外,在与门廊相距不远的空地上,桑湉抱臂倚着一辆超超超大自行车,正面无表情在等待。 察觉他视线所落韩蓓蓓顺着望过去,鼎盛阳光下那年轻女孩儿可不就是相片里头的桑湉? 她长长香槟啡色鬈发束成利落高马尾,穿一件浅米套头T恤衫,下头蓝色牛仔裤,小白鞋刷得一星儿污渍都没有。T恤襟摆掖在裤腰里,尤显得大海啊全是水她身上啊全是腿。 不过最惹眼的当属她站姿,即便倚着自行车,依然挺拔而端肃。 苍漪也看见了桑湉:“四哥,是她吗是她吗?” 苍海笑着嗯,一手挽着韩蓓蓓,一手拎着两只礼品袋,往外走。 苍漪:“哇,总算见着本尊了!她好高哦!——她多高?” 见苍海从转门里出来,桑湉站正了。 在日本一待就是六年多,很多细节她已潜移默化成习惯。 “您好。”桑湉很自然地对面前三人一鞠躬:“有失远迎。我是桑湉。” 苍海有点怔,特么的还真是入乡随俗啊她! 在西伯利亚时她咋没这么一板一眼的客套过?碰到他顶多冷淡淡回句HELLO。 苍漪最先反应过来,大方又热情地伸出手:“您好,我叫苍漪。我哥的小堂妹。未经邀请就来打扰,让您见笑了。” 桑湉握住苍漪手,轻轻笑了笑:“请您多关照。”黑亮瞳仁一刹如有星划过,眼尾飞振拢微芒,苍漪立马看呆了——啊,比录像里还帅,她被撩到了!! 放开苍漪手,桑湉转眸望向韩蓓蓓。 苍海这时说:“哦,这是韩蓓蓓,我女友。” 桑湉又是一鞠躬:“很高兴见到您。请您多关照。” 苍海噗一乐,不待韩蓓蓓回应即插口:“喂,原来妳这么有礼貌的啊!” 桑湉淡淡瞥了他一眼,萧萧气势刹那扑面来。 一旁苍漪内心OS:哇,好酷,这一趟值回票价了! 既然接上了头,桑湉说:“你们坐车跟着我。” 苍海指了指停车场待命的商务车:“妳不用骑太快,我让司机开慢点。” 桑湉嗯了声,对三人再次一鞠躬:“等会见。” 韩蓓蓓首次发声道:“等会见。” 坐进商务车,苍漪兴奋得直嚷嚷:“四哥,你们预选赛在哪儿比还没定呢吗?到时我要去观战!” 苍海也是纳闷了:“怎么妳们一个二个都迷她?” 苍漪说:“帅嘛!” 苍海嗤了声。 苍漪缓了缓,低声说:“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孩子,自小就被定下了各种规矩和条框,目的无非是让我们长成大人和这个阶层期许的模样,稍有逾越就是了不得的事。好比我喜欢的乐器一直是架子鼓,妈却非逼我学钢琴和竖琴,说那才是名媛闺秀该学的。架子鼓?什么鬼!我又想去学街舞,结果妈逼我学的是芭蕾……太多了,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而那时我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等到我大了,‘遵从’却已深刻入骨髓……” 韩蓓蓓叹口气,她何尝不心有戚戚焉? 她们是温室里被严格调控好温度与湿度培育出来的花儿,恰如苍漪言,稍有逾越就是了不得的事。 苍漪幽幽接着道:“所以我一见这世间原来有女孩儿可以活得如此迥异而恣意,就不由自主地羡慕。好像她是我一直渴望成为的另一个我。她有多强悍,我就有多欢喜。” 苍海没搭茬儿,靠着椅背望着商务车前方带路的桑湉。 微风扬起她脑后的高马尾,她大长腿毫不费力地把车蹬踩得贼拉快。 腰杆笔直而纤细。背影落落又潇潇。 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鱼焉知鱼之忧? 苍海在心里默默忖,如果有选择,她未必还愿意变得这么强…… 下午两点二十分,丰田商务停在一幢日式宅院前的马路边。 院门极矮,原木制造,老旧的颜色极有年代感。 桑湉跳下单车开院门,一只秋田摇着尾巴率先迎出来。 苍海吩咐司机不用等着了。桑湉对三人说:“请进吧。” 苍海说:“伯父在家么?也不知道伯父喜欢些什么,我胡乱准备了些礼物带过来。”到底是世家子弟再浑不吝这一点上礼数不会差。 桑湉神情一丝波动都没有:“在家。”又说:“其实不用,但谢谢了。” 苍海三人便随着她进门。 前院不大但极规整,院墙根儿下种着满满一溜紫阳花,另有一间实木搭建的犬舍,犬舍旁是一株樱花树,几只肥猫或卧或仰在树下与犬舍里。 檐下挂着四根“明珍火箸”的风铃悠悠响。 一派日式祥和与静美。 肥猫见了生人也不躲。苍海问:“这些猫妳养的?” 桑湉把单车推到墙根儿下拄好,答:“野猫。天天喂,喂熟了,没事过来蹭狗窝、晒太阳。” 苍海又冲美杜莎努努嘴:“这妳头像里那条秋田吧?” 桑湉:“嗯,它叫美杜莎。” 苍海试着唤:“美杜莎——”美杜莎睬都不睬他。 桑湉:“它只听得懂日语。” 说着她用日语叫了声美杜莎,美杜莎呜了声,扬起脖子要挠挠。 桑湉挠挠它脖子摸摸它的头,对苍海三人说:“进屋吧。” 苍海说:“伯父既然在家我们理应先去跟伯父问声好。” 桑湉说:“嗯。”转头她叮嘱美杜莎:“别让猫们在院子里拉臭臭。” 美杜莎“汪”地应了声。 苍漪好奇问:“妳刚跟它说了啥?” 桑湉面无表情用中文复述了遍,苍海和苍漪都乐了。 檐下五级石台阶,台阶上是绕屋一周一米多宽的木檐廊。檐廊外沿镶着一整圈推拉式木格玻璃门,天暖,一扇扇玻璃门全部叠敞着。 桑湉把鞋脱掉鞋头朝外摆好在石阶上。 日本人在家极少穿拖鞋,桑湉住久了,便也著袜打赤脚,到了这会儿她才猛地想起问苍海:“你们不穿拖鞋没事吧?如果不习惯,我这就出去买。” 苍海说:“费那劲!” 苍漪说:“我不用。” 韩蓓蓓说:“不必麻烦了桑小姐。” 桑湉点点头,这才拉开屋子的细木方格玻璃门。 三人脱完鞋从玄关望进去,里头浅色木地板擦拭得纤尘不染,客厅装饰简单到无装饰,家具嘛唯有孤伶伶一张和式长方矮木桌,其它的诸如电视啦电话啦沙发啦啥啥都木有,空荡荡的实力演绎了“四壁萧然”四个字。 苍海进门后,递过两只礼品袋:“一个我的,一个小轻让我带来的。” 桑湉接过:“我爸在后面。”说完当先往里走。 客厅正对玄关是四扇纸拉门,桑湉缓缓拉开其中一扇的那一刻,苍海忽然莫名有种层云渐开拨见月的感觉。 门里是厉桀日常长坐的起居室。 起居室通往后院的拉门大敞着,满院春光,落进屋里。 厉桀仍是一身和式小袖着物,静静端坐升降式榻榻米。 他是侧对着诸人的,听到响动也没转头。墙上电视在放一部BBC的海洋纪录片,声音不大,他亦未在看。 他的视线不知道凝注在哪里。线条完美的侧颜宁静如荒漠。 桑湉走过去,跽坐在厉桀的身畔,将苍海带来的两只纸袋放在木桌上。 那是苍海第一次听到桑湉如此温柔的说话,低低豆沙喉,仿佛暗藏无限孺慕与眷恋—— 她说:“爸,我有三个中国朋友过来做客了,他们先来看看您。” 厉桀当然没反应。 桑湉伸手拂了拂厉桀的衣领:“爸,我出去的时候,您有没有找我呢?” 厉桀还是没反应。 桑湉触手探了探他面前的茶盏:“茶冷了,等下我给您换新的。” 厉桀依旧没反应。 苍海三人暗暗地惊诧,不明白客人都领到跟前儿了,这位伯父缘何视他们如空气? 难道是嫌他们此来太贸然?抑或他们父女之前在生气? 厉桀忽然动了动,双手撑桌挪了挪屁股。 桑湉问:“爸,您是想上厕所么?” 厉桀能答才怪呢,扭身把桌下的腿抬出来,先是完整的左腿——也只是完整的左腿。 桑湉起身:“我扶您去。”言罢很轻松地一把搀挽起厉桀。 也是要到这时候,苍海三人才发现,升降式榻榻米那端放着一副木拐杖,面前这个男人和服长长襟摆下,只有一条腿。 而他转过来的脸容虽然英俊得不像话,却全无丁点的表情——那是一种没有思维波动的木然。 他就像一尊残缺的玉像,午后阳光笼罩下,泛着泠泠的冷光。 世间万事皆与他无干,旁人喜乐亦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