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先行吃完,那晌打斗正酣,掌柜伙计都不见人影,便想着将面钱搁在碗底,于是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掂了掂分量,又有些舍不得。正打算取斧子,劈个半角付帐,邹济探手入怀,艰难地摸出一串铜钱,搁在桌子中间:“我请。” 阿四也不于他客套,收起银子道:“有劳。” 邹济觉得这是个心眼实在的姑娘,便向她打听:“姑娘可知这附近,哪里有铁匠铺子?” 阿四瞥了他一眼:“你问铁匠铺子?” “正是,正是。”邹济冲她抱拳,右腕垂下一截锁链,“姑娘能否指个路?” 阿四信手拽过链子,邹济不防她突然用力,登时被牵近了一些,近到能闻到女儿家身上的脂粉味道,不过这味道不像寻常香粉,倒更近似于某种……木材的气息? 阿四执起细看,只见这链子灰中泛白,略有磁性,想是熔炼过程中加入了延展性极佳的矿物,每一环的接缝平滑无缺,焊接工艺可谓是登峰造极。她牵着链子晃了晃道:“袖子卷起来。” 邹济听了,耳朵尖有些发红,嗫嚅着道:“姑娘……这是要……” 阿四颇觉不耐,拎起他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就势捋开袖子,露出一截坚实的小臂,腕间套有一枚碟状圆环,上有楔形锁孔。阿四又捏住他的手腕转了转,奈何铁环箍得极是牢靠,半分移动不得。她蹙眉,将邹济的右手扔还:“太粗了。” 邹济整个耳朵都红了,揉着腕子委屈道:“勒……勒肿的。” 阿四看看他道:“你身上的锁链是玄铁百炼而成,焊得更是牢靠,寻常的打铁炉子,根本就熔不断它,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 邹济听她如此一说,觉得眼前的姑娘不但心眼实在,还古道热肠,连忙追问道:“姑娘可有别的办法?” 阿四摇摇头道:“没什么别的办法。冲天炉倒是可以,不过等弄下来,你大概已经熟了。唯一的法子,便是用钥匙打开它。” 邹济懊丧地“哦”了一声,佝偻着站起,拱一拱手道,“多谢姑娘实言相告,在下告辞。” 阿四想了想,面露憾色道:“其实呢,还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不过会毁损这精钢锁链,此种材质极为难得,做工精细入微,必是耗去匠人不少心血,弄坏太可惜了。” 邹济大喜过望,连声道:“不可惜!不可惜!姑娘可否助我脱困?在下感激不尽!” 阿四扫了一眼面碗和旁边的一串钱,敲着桌子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邹济急得抓耳挠腮:“下顿还是我请,请姑娘吃好的。” 阿四勉为其难点头:“好吧。”说着从座位上起身,背起行囊,一手擎着“无忧幢”,一手朝邹济轻挥,“随我来。” 阿四步履极快,邹济跟在她身后,跳得很是辛苦。 二人一路穿街过巷,行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门口,阿四停住了脚步:“到了。” 邹济擦拭着满头大汗,左右看了看道:“这里挺僻静。” 阿四似笑非笑:“那你要不要来?” 邹济一个劲点头:“要的!要的!” “进去悠着点,这里的楼梯,远不如方才吃面的那家结实。”阿四言罢,转身步入其内。 中午饭点已过,前厅有两名年轻小伙,正在收拾桌椅,其中一个见到阿四,咧开嘴笑问:“姑娘早上不是说出去寻人,要到晚才回吗?这会回来,可吃过午饭没有?” 阿四颔首:“吃过了,临时回来有点事。” 伙计蓦地瞅到阿四身后还跟着个人,只因阿四个子高挑,那人又缩着走路,故而很难发觉。他颇感意外,伸长了脖子探看:“这位客官,你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不待邹济接口,阿四吩咐道:“他是我带回来的。你快去准备些盥洗的热水,拎到我房里,还有香油、净布,一并送过来。” “呃……好……”两个伙计吃惊不小,对望了一眼,陡然福至心灵,齐齐朝邹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邹济的脸烧成了熟虾的颜色,恨不能就地找条缝钻了,一辈子不要出来见人了。 阿四并不理会这些眉来眼去,不动声色地朝客房走去。 此间屋子不大,一门一窗,陈设虽简,却也清爽干净。阿四搁下随身包裹,支起窗户,午后明媚的阳光倾泄进来,在床铺上,投下窗栅的纹路,暖意融融。 阿四背对着他道:“坐。” 房中仅有一张椅子,邹济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局促地挪了过去,屁股还未落下,阿四上前,一把将椅子拖后了些,“这是我要坐的。” 邹济促不及防,趔趄了两下稳住身形,转过头辛酸道:“那我坐哪?” 阿四坐在椅子上,又拉近些许,指着他身后床铺道:“坐那边。” 邹济听了,脑袋里“嗡”地一声响,脚底一滑,恰巧摔了过去。 便在此时,屋外有人叩门道:“姑娘,你要的东西到了。” 阿四与邹济几乎同时应声,一个叫“进来”,一个道“等等”。 隔着一道木门,里外都陷入沉默。 片刻,门外一个声音颤巍巍响起:“可以……进来……了……吗?” 阿四“嗖”地一声站起,走过去,猛地拉开房门,二个伙计正贴着门板听动静呢,重心一失,齐齐跌进了屋子,阿四眼疾手快,接住其中一人摔出的香油,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他二人坐在地上叫唤。 两个伙计一边喊痛,一边四下乱看,冷不丁觑见邹济坐在床上,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阿四施施然开口:“你俩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去把外面的热水抬进来。” “够了!啊不不!” “我们这就去抬!” 二人骨碌爬起,坑着头把一桶热水抬进来,又坑着头走出去,出去后还不忘把门带上。 阿四用盥盆打了半下子水,磴在桌子上,又朝水里扔了一块净布,脱去外层的织金手套,坐回椅子上道:“说实话,这‘冤家结’是谁给你拴上的?” 邹济提了提链子:“姑娘是问这个么?” “不错,”阿四审视着他道,“‘冤家结’多为官差解送流放的犯人所用,无锁的一端套在犯人手腕上,有锁的一端套在官差自己身上,同吃同宿,不抵不休。你一个人拴了全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邹济连连摆手,语气诚恳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从没犯过事,这副锁链是我舅舅下了软筋散,给我拴上的,我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姑娘若是信得过,肯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若是信不过,在下即刻便走,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信你,却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阿四莞尔一笑,从头上取下银簪,她今日梳的是再简单不过的椎髻,发尾堪堪用簪头别住,此刻抽出,漆黑如瀑的秀发滑落在肩,合上她的笑容与言语,别具媚惑。 邹济心神一荡,但听阿四又道:“把外衣脱了。”他的脑袋又“嗡”了一下,急忙屏气凝神,敛目道:“你……要做什么?” 阿四盘弄着发簪,银白色的手套在阳光下极为炫目,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快点”。 邹济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将黑色外衣褪至锁链底端,露出内里轻薄中单,一块块肌肉在绵软的白绢下若隐若现。 阿四满意地点点头:“右臂伸直前平举。” 邹济依言照办。 阿四取过一块干布,在上面淋了些许香油,一只手执住邹济手掌,一只手持布帕在他手腕与锁环的交隙处轻轻推抚。阿四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手上动作,邹济看在眼里,觉得心头像粘了片小羽毛,时不时有微风拂过,撩得人心生颤栗,酥麻无比。 揉搓了刻半功夫,间隙略有松动,阿四运力将锁环拨移了一点角度,锁孔由桡骨茎突转至桡腕关节面处,松开手道:“先放下吧。” 邹济“噢”了一声,摩挲着手指,心底有些茫然若失。 阿四在水盆里盥净手套上的油渍,拿起银簪,拆卸成若干部件,挑了两支作錾,眼皮抬了抬道:“脱鞋,脚盘到床上去。” 邹济脑子里又爆了一只二踢脚,瑟缩了一记,神情悲愤道:“干吗?又要我脱!” “你激动什么?”阿四剜了他一眼道,“难不成要我蹲在地上替你解锁吗?” 邹济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地照她说的做。 阿四一脚将他的靴子踢到一边,将椅子又拉近了些,吩咐道:“腿环起来,手臂搁到膝盖上放好。” 邹济依令而行,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她再说什么,自己也绝对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