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燃尽,张婆掐着点将阿四撵了出来。从阴暗的牢房步出,乍见明亮天光,阿四忍不住眯起眼睛,瞥见姓王的牢头依然站在天井内等她,连忙沿甬路向其行去。 甬道铺的是杂色卵石,混在夯土中,略显稀疏,阿四低头走到半路,猛然发觉其中有两枚“卵石”,色泽与别个不同,她装作崴到脚的样子,拂袖蹲身,悄悄将两枚“石子”抠出,纳于掌心之内。 辞谢过牢头,阿四挎着空篮出了典狱房,快步走到一处僻静角落,摊开手掌,仔细察看从甬路拾取的物件。她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小心拭去上面附着的泥土,只见那物件有拇指粗细,长约一寸七分,前半截是尖锥形状,后半截则像极了燕尾,阳光直射之下,色泽乌青透赤。这哪里是什么卵石,分明是两发射程远、威力强的弩|箭! 阿四努力搜寻脑海里有关这种特殊箭矢的讯息,终于忆起公输青城汇编的暗器谱,仿佛提及过一种失传已久的弓|弩,“双珠连发,形似飞燕”,所用材质正是精炼过的紫芯铜。 “飞燕连珠弩?”阿四指间夹着两枚箭矢,轻轻转动,闭目回想它们嵌在甬路上的角度与深度,倏地睁开眼,抬头看向县衙以东一排高低错落的屋宇,喃喃道,“你打哪儿来?想要做什么?” 回到客栈,换过装束,阿四带上弩|箭,朝其大致的发射方位寻来,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处院落。 此处院落,占地颇著,挺长的一条街道,近三分之一被其围墙占去。外墙虽是普通青砖所砌,灌缝的灰浆却是地道的“桃花浆”。此浆是以生石灰、白泥、蒸煮过的江米,辅以沉香、朱砂、珍珠屑,调配而成。因其色泽粉糯,隐有珠光,像似三月间明媚的桃花,故名“桃花浆”,又因其成浆过程中,耗费不少价格高昂的辅材,故而极为金贵。寻常人家至多用在影壁的磨砖对缝墙上,此间主人却广泛用于院墙,豪奢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阿四绕到正门,举目细观,只见这门楼不高,进深却宽,楼角双翅挑檐,中悬一块楠木金字匾,上书“薛宅”二字。墀头、裙肩均有阴刻砖雕,那砖雕甚是细致入微,杏林深处,杏花初绽,或大或小有五只春燕,振翅飞翔其中。想来这薛氏一门,出过五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念及于此,阿四近前两步,叩响木门上的黄铜铺首。 候了好一会,有个苍老的男声颤巍巍响起:“来了,来了。” “吱哑”一声,缀满铜钉的门扇缓缓打开一道缝,一位身形瘦削、须发皆白的老者探出头来,端量她道:“姑娘,你找谁?” 阿四屈身行过一礼:“老伯,我有一只猫,方才没有抱牢,给它越过围墙,跳进院子里去了。我想进去找一找,不知老伯能否行个方便?” 老人颔首微笑:“我在园子里种了不少药草,街坊邻居家的猫都喜欢朝这跑。”说着,将门开大了一些,举手相邀道,“姑娘,随我来吧。” 阿四连忙道谢,跟在他身后,进了宅院。 绕过砖雕影壁,又穿过一道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阿四环看四周,偌大的庭院除了引路的老人与她自己,竟然没有瞧见第三个人,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老人仿若读出她的心思,回首道:“姑娘,我家老爷年前去了太医局任职,举家都迁到京城去啦。只剩下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在这里照应祖宅。”手指着前方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植道,“你看,左边是薄荷,右边是虎尾草,都是猫儿最喜欢的。” 阿四笑着道:“人就像树似的,上了年纪移来移去,总是不好。老伯在此留守,何尝不是一桩幸事。不过,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庭院,不会害怕么?” 老人捋须道:“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没病没灾的活到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四点头赞同:“是这个理。” 老人颇有兴致道:“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一路闲话些花花草草,经过一条抄水游廊,阿四见到了整座宅院最高的一处建筑——三层木制戏台。她心中一动,指向戏台子嚷道:“老伯!老伯!我好像瞧见我的猫了,就在上面,刚刚跑过去了!” “是吗?”老人伸手搭了个凉篷瞧了瞧,问道,“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我真的看见了!”阿四恳求道,“老伯,我上去找找,行不行?” “行,行。”老人叮嘱道,“戏台上的碴垛是活动的,小心别摔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就不陪你上去了。” “好。”阿四应道,“你在树荫底下歇着,我去去就来。” 戏台子朱红门面,廊柱雕花,从上到下,分为福禄寿三层,每一层的明间有楸木碴垛相连,阿四拾阶而上,登上最高的福台,凭栏西眺,县衙典狱房、三班院所在的院落,果然尽收眼底。她沿着台面仔细逡巡,除了一些浮灰,并无太大发现。 “难道不在这里……还是掩饰得太好……”阿四喃喃自语,眼光不经意掠过碴肩与戏台的接缝处,那里的浮灰在阳光照射下,略微呈现一点晶亮的淡黄。阿四走近,摘去手套,用指腹轻轻一点,粘住少许,凑到鼻前闻了闻,又轻轻搓了搓,立时便分辨出这黄色灰末,正是弓|弩开弦用的松香。 此人暗中潜入薛宅,手持飞燕连珠弩,朝三班院的天井空射,这却是为何……恶作剧?江湖寻仇?阿四思前想后,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心里揣着许多疑问,走下戏台,不动声色地朝老人行去。 “呦。”老人从长椅上起身,关切地问道,“这是没找着?” 阿四微微撅着唇,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不见了。” 老人看着她笑道:“那你说是要我继续陪你找呢,还是这会就送你出去?” 阿四福了一福道:“这就回了,叨扰好久,还望老伯勿怪。” 老人连连摆手:“不怪,不怪。我一个孤老头子,今天你来跟我说了这么一会话,我心里高兴得很。” 二人漫行至正门,阿四欠身告辞,临走不忘提醒道:“老伯,往戏台去的那条卵石路打脚得很,你尽量不要走那边,硌着,滑着,就不好了。” 老人笑呵呵道:“听你的,听你的。” 转回住处,阿四向掌柜借了笔墨,从包裹内寻出一张桑皮纸,凭着早间的记忆,将关押沈湘的牢房及其相邻建筑的具体方位、周边环境,逐一勾画出来。翻过一天,她又上集市采买了不少绳索、青泥、鳔胶等物,接连忙活了两日,一睁眼,便到了沈湘大堂三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