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密室,戚之仁看完手中的信就着桌上的烛台点着了,跳跃的火苗映在他戴着眼罩的脸上,扭曲可怖。下首站着两个人,左手边那个较年长的略微思忖,问道:“将军,大皇子来信所为何事?” 戚之仁轻哼了一声:“好一个弃卒保车!太子与三皇子此次明面上说是来巡边,顺便寻香以祝穆贵妃寿辰,实际却是冲我来的。哼,他慕元瑱把我戚之仁当狗,用完了就想一脚踹啰,这世上哪有这么个好事!” “依老奴所见,大皇子应不至此,我们与他来往这么些年,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知理未必会行,大皇子这几年势力不断扩大,加上他母亲万贵妃隆恩正盛,现在大有威胁太子位之势,太子不会任由他发展下去的,我怕是太子下的第一刀哇,到那时,不管我们为大皇子做了多少事,他都会丢卒保车。” “那……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当然不是,哼,兔子急了还咬人!果真把我逼急了,我让他们走不出洛香城!”那两人听这话立即噤声低头。 戚之仁又略思索道:“偏又闹出刺客事件,这刺客来路不明,不知是哪方势力。”想到这,他厉声问那右手边属下:“我让你查的事,情况如何?” “回将军,将军让卑职查的人确叫莫七叶,是洛香山周边孙家村莫牛花的娘家侄女,六年前她娘家闹饥荒,死了不少人,她回家探亲,便将这侄女带了回来,属下派人去她娘家查了,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六年前,怎么这么巧戚之仁用手摸着眼罩,面目狰狞,想起那双灵动跳脱的眼,洛雪,我一定让你现出形来! 七叶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洛霖左等右等不见七叶回来,跟着洪伯回去了。七叶枯坐在廊下,对着院中光秃秃的合欢树愣神,仿佛看见一对垂髫小儿在这树下嬉戏打闹,毛茸茸的合欢花落了一地,男孩捧了一捧的落花呼啦啦从女孩头顶洒落,像拢下的红纱。转瞬又仿佛一对少年在树下话别,依依不舍惹人伤,白衣少年从少女头上撷下一朵落下的合欢花,千金一诺佳人笑。那时岁月好,像木上缠的藤,有着坚实的向上的希望,而今这合欢树上仍积着薄薄的冰雪,枯枝无叶,孤零零立在院中,默默承受这没完没了的寒冬。 不知过了多久,七叶听见宇文邺在叫她,显然是叫了许久,七叶为了自己的失态犯窘,宇文邺已经换好了衣衫,显出颀长飘逸的身姿。 七叶见桌上摆好了饭菜,惊喜道:“哇,没想到你还有这手。”宇文邺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坐定,七叶夹了两口菜,大呼好吃。想了想,起身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壶酒,“这个还是上次洛霏来时带的。”七叶想着宇文邺伤未痊愈,只给自己满了一杯,喝了两口,自觉无趣,怂恿宇文邺说:“哎,这可是洛霏亲手酿的,这鬼冷的天,就着这个才好,再说,我看你这伤也差不多好了。”说着,酒已倒下,宇文邺抿嘴浅笑,无法,舍命陪“君子”吧。 七叶一杯一杯喝,宇文邺一口一口抿,没多久,七叶两颊绯红,头也晕乎起来,突然,她重重地放下杯子,指着院内那株合欢树,说:“你知道吗?那年冬天也下了场这样的大雪,我又冷又饿,无处可去,倒在育婴堂门口,洛霆哥哥拿了自己藏的馒头给我吃,育婴堂的嬷嬷不肯收留我,洛霆哥哥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我才能留下来。” “他帮我打架,帮我做功课,替我挨打……” “他背着嬷嬷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棵树移到我这。”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一起,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可,现在看来,他不是这么想的,对吗?” “你刺杀太子,你是从京城来吗?京城好玩儿吗?好玩儿到洛霆哥哥不想回来了。可是他答应我会回来的,他亲口说的,就在那株树下,春天快来了,合欢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声音越来越小,两行清泪流下,七叶的头重重搁在桌上,睡着了……宇文邺的眉头越皱越紧,猛地仰头饮尽杯中酒,半晌,轻声对七叶说道:“对不起”。微弱的烛光跳动着,昏昏黄黄的一直蔓延到无边的夜色中去。 清早起身,七叶尚觉头疼,见宇文邺早就为她泡了清茶,她扭捏着,“那个,我昨天说胡话了吧?” “你说了那合欢树下的故事。”宇文邺嘬了口茶道。 “额……”谁要你这么坦白,七叶心想。 正当七叶难堪之际,宇文邺正色道:“我是宇文邺。” “我知道。” “不,你远离庙堂,自然不知道,我是北燕质子。” 这个,七叶确实不知,只听他继续说道:“十几年前,北燕幼帝继位,吕太后把持朝政,受先帝恩宠的妃子及她们所生的皇子都难逃一死,我母亲丽姬因不受宠逃过一劫,我却被吕太后作为质子送至大齐,因我母亲在她手上,我不得不听命于她,此次刺杀太子,便是受她之命。”语气一贯的淡然。七叶心中一动,心里对宇文邺多了几分感同身受,“怎么跟我一样。”声音几不可闻。 “什么?” “噢,没怎么,只是她做她的北燕太后,为什么要你刺杀我大齐的太子呢?” “自然是希望齐国大乱,燕帝比我年幼,继位时才五岁,如今年岁渐长,吕太后却毫无归政之意,母子嫌隙,朝政不稳,大齐与北燕有领土旧账,想趁机发兵,所以她想让齐国先乱。”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呢?我们萍水相逢,你说你叫宇文邺,我就叫你宇文邺,这不就行了吗?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那你这次行刺失败,燕后会对你怎样?”七叶并未接他的话。 “不会怎样,留着我还有用。”宇文邺倒很平静。 七叶扑闪着大眼睛,睫毛发颤,“你是要走了么?” “嗯。”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有了你的秘密,那我就勉为其难认了你这个朋友。”这说辞……“但你不能过了庙会再走吗?你看霖儿这么喜欢你,我想让你多开导开导他。” 宇文邺点头表示同意,“我不能待太久。”他看七叶面有踌躇之色,知她想问什么,虽有不忍,终起身说道:“洛霆,他终非良人。”此言一出,他二人皆陷于沉默。 “七叶----”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屋内沉默的气氛。七叶听这声音,立即又变得活灵活现起来,跑出去迎接来人,宇文邺跟着出去一看,来了两个年岁跟七叶相仿的少女,一个着柳黄色衣裙,个头比七叶稍高,眉眼间英气尽显,一个则着玉色衣裙,冰肌如脂,胖瘦相宜,笑意盈盈。这三人,一个玲珑剔透,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温婉可人,站在和煦的冬日阳光下,皑皑山雪作衬,那幅图画,连凌冽的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 七叶见二人对着宇文邺疑惑的神色,介绍说:“这是宇文邺,我新认识的朋友。”又转向宇文邺说:“这是洛霏,这是洛霓,哎,你昨晚喝的酒就出自她手。”说着用手指了指那黄衣少女。宇文邺一一见过,随即向她二人作了个揖。 “怎么不见霖儿?许久不见,怪想他的。”洛霓四处张望道。 “他呀,这一阵子感染风寒,在洪伯那调养呢,待会我们一起去,把昨个儿我给他带的糖葫芦顺道带去。” “嗯。哎,七叶,我们来的路上有个老婆婆向我们打听你来着。”洛霏道。 正在替七叶研香的宇文邺听了这话,停住手,扬眉道:“怎么回事?” 洛霏不知他为何这么紧张,只得细讲:“我和洛霓一早往你这赶,快到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自称探亲迷路的老婆婆,她说要去孙家村,我们给她指了路,她问我们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她啦,她又问我们认不认识你,你说怪不怪?但是她说认识莫大娘,所以知道你。” 七叶和宇文邺相互对视,宇文邺沉思了会,说道:“只怕来者不善。” “你是说……” 宇文邺郑重地点了头。 洛霏和洛霓看他俩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急了。 七叶正色道:“前几天戚之仁见过我。” “什么?那个禽兽,真是阴魂不散啊,我现在就去废了他另一只眼,看他还如何作恶!”洛霏急了。 “哎呀,洛霏你冷静点,七叶,你有何打算?”洛霓虽急,却不如洛霏冲动。 “他应该对我起了疑心,如果你们遇到的人是他派来的,他得到我们相熟的消息,一定更加确定我就是洛雪。” “那怎么办?”洛霏与洛霓异口同声。 “静观其变吧,如今太子一行在城里,他应该不会乱来的。” “万事小心。”宇文邺对七叶就是洛雪的事并未表现出惊诧,也并未追问她与戚之仁的过节,虽然之前他并不知道七叶其实不是七叶,而他,也只是想利用七叶而已,但是现在,始料未及的事情太多了…… “咦洛霏,你的剑呢?”七叶把洛霏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想让你指点我几招呢,你上次教我的隔空打物关键时候还真派上了用场。”七叶不想纠结于戚之仁的事情,不是说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只是不想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苦恼,她自小历经生离死别,过了许久有今天不知明天会怎样的日子,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既然活着就要让自己活得自在。 “非礼呀!你就是这么对待师傅的吗?”洛霏拔高音调。 “你俩别闹了!”洛霓娇俏跺脚。 三人很快打闹到一起,倩影闪动,不大的院子充满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一阵清泠泠的琴声响起,那正打闹的三人慢慢放缓了动作,宇文邺不知何时拿出了古琴,渐入佳境,那三人或倚树而立、或坐阶托腮、或秋千慢摇,都看痴了,那琴音时而舒缓,时而急凑,低音沉稳,高音昂扬,起转承合之间如行云流水,流淌在山谷间,袅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