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殿来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嬷嬷,穿着一身深褐色的褙子,眉宇含笑、得体大方,神色间又透露几分严厉与精明。
看到楚燕燕进来了,那个嬷嬷微微一福,目光便落在了楚燕燕的身上。
楚燕燕神色如常地给老夫人行了礼,宁嬷嬷在一旁笑着介绍:“三小姐,这位是崔嬷嬷,是太后娘娘身边服侍的。”
楚燕燕欠了欠身道:“崔嬷嬷。”
“不敢当,”崔嬷嬷错开身,福了一礼,“三小姐折煞奴婢了。”
她瞧见楚燕燕面上还未消退的巴掌印,眸中笑意多了些怜惜:“三小姐,三公主听闻你近日身体欠佳,特求了太后娘娘接你进宫养病。”
楚燕燕神色微怔,捏着帕子惶恐道:“民女不敢,民女……”
崔嬷嬷见此,淡笑道:“三小姐不必担忧,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很是欣赏三小姐的纯孝,故而特请三小姐进宫小住几日。”
“三公主也是,她自从上次出宫后,便一直念叨着三小姐。太后娘娘本打算前几日便召三小姐入宫,可是宫中花会将近,琐事繁多,所以便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下。”
说话间,崔嬷嬷落在楚燕燕面上的眸光不由温柔了几分。
三公主从小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也因此与宫中的公主、郡主都不大亲近,唯一能玩得来的只有易家小姐。然而易家小姐近几年久卧病床,很少出府,更别提进宫了。
现在好了,多了一个楚三小姐,三公主在长安也不会再那么寂寞。
崔嬷嬷在心中微叹一声,又继续道:“三小姐也不必担忧皇后娘娘,毕竟你是太后娘娘请进宫的。”
楚燕燕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精光,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皇后娘娘出自姜家,现在楚家为了她,与姜家彻底撕破了脸。进宫后,姜皇后一定会为此召见她。
楚燕燕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颔首道:“既然太后娘娘邀请你入宫小住,那你便去吧。”
她拉住楚燕燕的手,笑着道:“进了宫后,谨言慎行。但也要记住自己是楚家的小姐,没人能欺负你。”
话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敲打在楚燕燕的心上。
楚燕燕怔愣了一瞬,心中涌起对老夫人的感激之情。
这意思便是整个楚家都站在了她的身后。
*
此时的长信殿,秦太后高高坐在上首,两鬓微白,眉眼间慈祥含笑。
而姜皇后、易昭仪,以及别的嫔妃皆依次坐在下首。
秦太后是宏正帝的亲母,性格宽厚。这些年虽然不多过问后宫之事,但余威由在。故而她此次有意给楚家做脸面、接楚燕燕入宫,嫔妃中无一人敢反驳。
即便是姜皇后,亦是敢怒不敢言。
“小姑娘面皮薄,昨日又受了惊吓,你们等会待她温柔些。”太后娘娘目光瞟着姜皇后,似有所指道,“楚尚书乃朝中重臣,我们这些后宫之人可不能将她女儿欺负了,寒了他的心。”
姜皇后不动声色地掩去眸底的冷意,笑着道:“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妾们都明白。待楚三小姐来了,臣妾们一定待她礼遇有加。”
其他嫔妃们心中皆暗暗翻白眼,这话骗谁呢?
别人都有可能待楚三小姐礼遇有加,唯有她姜皇后不可能。
要知道,太后娘娘此举就是在借机敲打她们姜家。
不过几息的功夫,太后娘娘身边的崔嬷嬷便领着一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走进了殿内。
楚燕燕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的白玉方砖,步伐紧随着崔嬷嬷。
此刻,满堂寂静,各种各样的目光汇聚一起、落在了楚燕燕的身上。
楚燕燕面色平静地上前一步,行了大礼:“臣女楚燕燕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
“面纱去掉,抬起头来。”
声音慈祥柔和,语调轻慢,好似深怕吓坏了下面的小姑娘。
楚燕燕依言卸去面纱、抬起头,目光恭顺。
秦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着点头,眉目慈和地慢慢道:“是个好孩子。”
随后她道:“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楚燕燕站起身,小步移至她的面前。秦太后拉住她的手,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眉头微蹙。
方才离得远,她未发现楚燕燕的面颊红肿中隐约可见四个指印,还有两道已经结痂了的伤痕,一看便知是被指甲刮伤的。
秦太后眸底冷了几分,这姜国公夫人真是没轻重,连个小姑娘都舍得下手。
她转眸看向楚燕燕,柔声问道:“面上的伤还未好吗?”
“回太后娘娘的话,已无大碍。”楚燕燕眨着黑白分明的双眸,羞怯一笑,“郎中说再过几日便会消肿。”
秦太后听了此话,心中对姜国公夫人愈加不喜,连带着看向姜皇后的目光冷了几分。
姜皇后捏紧了手中帕子,不由抱怨妹妹和兄嫂的莽撞,面上却依旧微笑如常,只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几分僵硬。
秦太后心中嗤笑一声,别开目光不再看她,回首望向崔嬷嬷,吩咐道:“去将皇帝给的雪蛤膏拿来。”随后拉着楚燕燕,笑着道:“雪蛤膏祛疤最是有用,面上伤好前你便用它,若用完了只管找哀家要。”
楚燕燕乖巧地俯身谢恩。
姜皇后眸光微冷,掩袖轻笑道:“看母后这般喜欢燕燕,臣妾这个做姨母的便放心了。”她招手道,“燕燕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楚燕燕在秦太后的示意下,走到姜皇后的面前,不着痕迹的避开姜皇后的手臂,屈膝行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姜皇后手中动作微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扶了扶了发间的流苏步摇,神色哀伤道:“燕燕真是出落得越发标志了,姨母都快认不出来了。”
“皇后娘娘,您不必忧伤。”楚燕燕一脸认真地安慰姜皇后道,“您就没见过臣女,认不出来很正常。”
秦太后瞧见楚燕燕眸光中暗含地一丝狡黠,无声地笑了起来。
姜皇后的神色有了一丝龟裂,随即眼眶一红:“燕燕这是在责怪姨母吗?”
声音微颤,连气息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姨母身居深宫,有许多迫不得已……”
楚燕燕打断她道:“娘娘,民女明白。”
姜皇后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不,燕燕,你不明白。你不懂这种……”
“娘娘,民女明白得,因为民女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母亲送到了并州。”楚燕燕眸中蓄满泪水,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面颊滚落,“在并州一呆就是十多年,连生母去世之日都未能归来。”
姜皇后酝酿出来的情绪被楚燕燕硬生生打断,悲伤的神色就这么僵在了脸上,却挤不出半点泪水。
楚燕燕却拉住她的手,眼睛更红了:“娘娘,这种未能在亲人身边尽孝的感觉,臣女明白的。”
声音未见半点颤抖,只是无声地哭着,反而更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