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虽然不在,但一应日常所需还是要事先准备妥当,回到侧帐,梦瑶正在准备茶叶和茶具,见我回来,放下手上的活计,问:“侯都尉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就说了几句闲话,他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刚才忘记问他关于李将军的喜好了,刚刚看到姐姐在准备茶叶,突然才想起来,只能下次再问了。”梦瑶点头“嗯”了一声。 忽然侧头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我,问:“妹妹什么时候认识侯都尉的?”我将侯承远如何帮我逃脱入宫遴选,再如何到了这南山马场的事跟她一五一十道来。 梦瑶听得聚精会神,笑盈盈地说:“原来还有如此经历,难怪我觉得侯都尉看妹妹的眼神与众不同,我倒是觉得他好像挺喜欢妹妹的。” 我笑睨了她一眼,挑眉道:“我可不这么觉得,你听听他刚才怎么说我们来着,说我不过是清新秀丽,气质不凡,大唐人说话最是拐弯抹角,一个女子只有在没有优点可被夸赞时,才会被人夸说气质好。可他却夸姐姐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所以我觉得他喜欢姐姐才是真的。” 梦瑶轻摇了下头,伸出纤纤玉指杵了下我的脑门,笑盈盈地嗔怪道:“你这个丫头,古灵精怪的,侯都尉家世显贵,又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你呢,你却反倒拿来打趣我。” 我道:“正因为他家世显贵,怎会看上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呢。” 梦瑶敛了笑意,眸子中闪过一丝哀愁,带着几分无奈说:“妹妹说的对,像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哪还有什么奢望。且不说将来能不能出去,就算能舍了这宫女的身份放出去,最多也只能给豪门大户当个妾侍,有没有名分还都说不好。” 我点点头,梦瑶话中的无奈我能明白,我虽在大唐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对大唐的一些世俗观念却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中原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与西域的婚俗观念大相径庭,虽然唐朝律法相比以前宽松了许多,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依然男女婚配的基础,也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在礼制的束缚下,女子对自己婚姻的决定权几乎没有,幸好阿爸肯定不会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将来的婚姻还是值得期待的,想到这儿,觉得自己相比起很多大唐女子还是幸运的。 见她面露哀愁,我忙打圆场道:“既不可求,又何必去攀那个高枝呢?我只想找个我爱的,又心疼我的男人,过些平淡安稳的日子。不过只准娶我一个,他要是敢三妻四妾,我就剪光他头发,把他扔到法门寺去当和尚。”我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剪东西的样子。 梦瑶一扫眼中哀愁,“噗嗤”一声,掩嘴笑了起来。 数日过去,李将军仍未在营帐出现过,春荷因惊吓过度,精神不是很好,林牧监怕她乱中出错,特意准她休养一阵子,因此梦瑶被林牧监抽调去顶替了春荷,营帐内只留了我一人当值。活虽不多,但却无人说话,总觉得有些寂寥。 正在侧帐中将新调度来的物资做着归类,一位军士从帐门外探头进来,来回张望,见有人在,几步走到我面前,向我抱拳作揖道:“在下奉命将李将军的私人物品送来营中,现已搬入内帐,请姑娘得空将送来的物品略作整理。”我俯身回了一礼,点头称是。 来到内帐,见一个大樟木箱子摆放在桌案边,看外表颇为陈旧,刚将箱子打开,一股特殊的香气直冲鼻端,虽然浓郁,却沁人心脾。所谓的私人物品不过是几件衣袍、一些文房四宝和一大箱的书籍,我环顾内帐,将文房四宝和衣物各自摆放整齐,想到书籍最怕虫蛀,营帐内又多有虫蚁,觉得书籍还是置于樟木箱中为好。 我将书在箱中码放整齐,边码边留意了下书名,《六军镜》、《三略》、《吴子》、《六韬》、《握奇经》,大部分都是兵书,其中不乏年代久远的珍籍古本。还有些如《博物志》般记载异境奇物、古代琐闻杂事及神仙方术的志怪小说,当年娘也曾给我讲过书中的故事。想来这位李将军应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脑中不经意间闪过严老夫子摇头晃脑读书的样子,不禁抿嘴轻笑。 见四下无人,我随手取了一本兵书翻看,内页纸张褶皱泛黄,似乎被翻阅过无数次,且每页都有阅读者的批注,又随意翻阅了几本,皆是如此。批注字体铁画银钩,苍劲有力,应是同一人所写。我虽不通兵法,但依批注所示,不难看出此人见解独到,卓尔不群,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已近立秋,白天虽仍然艳阳高照,酷热难当,晚上却凉风习习,甚是舒爽。当完值,出了大营,特意选了条僻静小道回寝所,曲折蜿蜒的小道间,萤火虫犹如黑夜的精灵盈盈轻舞,忽明忽暗,夜风夹带着淡淡的野花香拂面而过,吹散了先前的寂寥。不知不觉间竟忘了折回寝所,索性沿着小道随性而走,不知走了多久,我蓦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晚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声中夹着阵阵琴音似隐若现,从远处飘来。 我寻着琴音缓缓走去,曲尽通幽处冒出一片竹林,我在马场已有数月,却从不知这里有如此幽静的地方。琴声从竹林中袅袅传出,旋律犹如高山之巅,云雾缭绕,又似神龙游空,百转千回。时而悠扬如行云流水,时而澎湃如蛟龙怒吼,时而清澈如幽间之清流,淙淙潺潺。 我息心静听,此时琴声浩瀚澎湃,宛然坐扁舟过危峡,惊心动魄。心在琴音激荡下,越跳越快,忽然琴声由升转降,音势大减,又恰似轻舟已过,随波徜徉。 我的情绪随着他的琴声上下波动,片刻之间,仿佛已经历人间世事无数,心中不禁惊叹此人琴艺之高。我强自将心神从琴音中抽出,拎起裙裾快步跑入竹林,顾不上此举是否会惊扰到抚琴之人。 林中光线幽暗,萤火虫如点点星光流转于抚琴人的身周,几缕细碎的月光透过青竹交错的间隙,洒在他的袍子上,银光流转间,他身姿飘逸,不沾半点凡气。虽想上前看清他的容貌,可脚却无法再向前跨出一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 一曲奏罢,琴声渐停,抚琴人挥袖轻轻拭了拭琴身,从幽暗处传来一个宛如山泉的声音:“贵客至此,所谓何事?” 闻言,我方如梦初醒,忙向他俯身行礼,声音有些微颤地说:“奴婢偶然至此,因被先生琴声吸引,冒昧前来,打扰了先生雅兴,请见谅。” “如此良辰美景,能在此处碰到一个知音人,倒也是乐事,姑娘不必紧张。”他的语气和煦如春风,将我心中的紧张感吹得烟消云散。 我虽觉自己脸皮够厚,但被一位琴艺如此高超的人赞是知音人,心中不免有些羞愧,遂吐了吐舌头,讪讪地说:“先生过誉了,其实奴婢对大唐音律一窍不通,只是小时候曾与人学过一点马笛,先生琴艺高超,奴婢怎敢做先生的知音人。” 他稍作沉默,问:“马笛?姑娘不是中原人?” 我回道:“奴婢是中原人,只是从小在西域长大,先生也是南山马场的人?” 他“嗯”地应了一声。没想到南山马场里竟然还有这样的琴艺高手,林牧监的手下都是些粗人,难道是飞骑营的人?正低头思索,一阵淡淡兰香从身侧飘来,我侧头望去,他的身影已从我身边掠过,飘向竹林外,我急忙转身喊道:“以后奴婢还能来这听先生弹琴吗?” 半晌,竹林外传来他的话音:“夜深人静,姑娘孤身来此,多有不便,有缘他处自相逢。”话音刚落,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忙快步追出竹林,举目四望极力寻找,却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心中忽觉有些失落,清冷月光下只留下我的身影,仿佛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只是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