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初与秦少白相谈甚欢,畅饮至天黑,才与秦婠踏上回府的路。 马车嘚嘚儿驶过,沈浩初多喝了两杯,倚在迎枕上闭目,马车里寂静无声,秦婠看了他两眼,不知怎地想起秦舒来。 与秦舒的恩怨要从这年三月的赏樱会说起。 秦府后园种了一小片樱树,每年三月花期便会设赏樱宴,请京中各府前来赏樱听戏,热闹一天,镇远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在此之前,京中早在纷扬传说沈秦两家的联姻之事。沈浩初服孝三年,去岁末恰恰出孝,又承了爵,府里正替他相看亲事,提得最多的,就是秦家二姑娘秦舒。两人年岁相当,沈浩初又对秦舒一往情深,本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却在赏樱会上起了风波。 秦婠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赏樱会上自己贪杯,不知被哪家姐妹多劝了几口酒,喝得头晕脑胀,正要告辞去偏厅小憩片刻,不妨转身之际与身后丫鬟相撞,一碗红糟鹅掌就这么扣到她裙子上。 当着满堂宾客,她狼狈不堪正不知所措,是秦舒悄悄将她拉了出去。秦舒所住院落恰在樱树林边上,便将秦婠请到自己房子,命人取了套崭新衣裳赠她换上,又亲自替她重新梳头上妆。那时秦婠想着自己院落离此地甚远,她二人又素来交好,便不作多想,承了秦舒的情。 重新梳好发换过衣裳,她酒意未散,秦舒善解人意又邀她去后园莲池散心,只是二人走到半道,秦舒被唤走,留她独自坐在莲池畔小憩。 也就那闭眼的片刻功夫,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推落池中。 早春的池水寒入骨髓,衣裳泡过水沉得将人往下扯,她在池里几番挣扎,窒息与冷意渐渐带走她的意识,只恍惚听到有人高喊——“二姑娘落水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时,有人扎进水中游到她身边,二话没说将她揽进怀中往水面游去。她隐约看到张清俊的男人脸庞,眉剑眸星,敛着股正气,并非传闻里所说的轻浮。 沈浩初救了她。 在这之前,他们本无交集。 她沉沉昏去,又被寒水浸得病了半个月,等她醒转,大病得安,与沈浩初的亲事已成定局。 据闻,那日沈浩初救她之时,旁边跟着一大群人。众目睽睽之下,她湿衣尽敷于体被沈浩初捞出池水,名节已失。出了这样的事,沈浩初与秦舒亲事也没了可能。为了保存两府颜面,也为了继续与秦府交好,老侯夫人邱氏做了决定,求娶秦婠。而秦婠除了嫁给沈浩初,也已没了第二条路。 那一天,她表哥派来说亲的媒人已在路上,姻缘却生生折断,她不得不嫁进侯府。 ———— 车轱辘碾过块碎石,车身一震,秦婠的头随之磕到窗棱。坐在她对面的沈浩初仍闭着眼靠在迎枕上,脸上挂着酒后的薄红,似乎睡得正香。 她不禁又想起京中的传闻。沈浩初自从得知自己要娶她后就大闹侯府,不肯成亲,每日在外惹事生非,引得京中对他的风评愈发的差,后来还是邱氏说服了他,只是这亲到底成得不甘不愿。再往后,不知哪里又传出当日落水之事是她秦婠为嫁高门蓄意而为,踩着妹妹的亲事爬上去,从此,她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京中交口皆骂的恶妇毒妇。 可她虽知此事有蹊跷,奈何醒时大局已定,纵然想查当日情况也已寻不着人,只能背着恶名嫁入沈府,又因对秦舒心存愧疚而加倍待她好,到后来连母亲手上的几个庄子铺面也都暂托秦舒打理。 直到三年后母亲病逝,父亲流放,她才从秦府一个老管事口中辗转得知,当初她落水之事,系出秦舒之手。 ———— 秦家众女向来以舒雅二女为首,只是秦舒不论人品才学还是容貌较之秦雅都高些。秦雅这人心高气傲,哪里能忍受自己被人压过一头,所以事事都爱与秦舒争长短,秦舒与她不过面上交好而已。 除了争强好胜之外,秦雅还有个秘密。她爱慕沈浩初已经有很长时间。 论家世,沈浩初是堂堂镇远侯;论样貌,沈浩初是京中出名的美男。秦雅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她亦自知若走正途与沈府毫无可能,所以动了异心。 落水之局,原是秦雅所设。她才是那个想以名节博得亲事的人,只是可惜这计谋被秦舒提早知晓。 秦舒此人,远非外人所见那般善良无争,她乃秦婠生平所识之人中心计最为深沉的人。她从没喜欢过沈浩初,秦沈两府联姻也不是她想要的。就如秦婠祖父母所想得那样,沈浩初家世虽好,可惜本人却并非良才,前途有限,她看不上这门亲事,自有更高去处。 只是她虽不愿嫁去沈家,却还是牢牢攥着沈浩初的心,有意无意透出一星半点柔情好叫那傻子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息,外人竟也看不出端倪,只说沈浩初心痴,这是她的本事与手段,她也断不容有人将手探到她身边来,所以得知秦雅之计时,她不止不愿成全,反生一计。 秦家所有姑娘的衣裳多是公中定例,一色的料子一色的款式,那条石榴红的留仙裙,她们三人皆有。那天的赏樱宴,秦雅穿的就是这条裙子。为了破秦雅之局,秦舒施计弄脏秦婠的裙子,又诓她换上与秦雅一色的衣裙,再带去池畔小憩。待时辰将至,沈浩初与众宾一起踏入园中赏景时,秦雅却被秦舒的人绊住,不及过来,伏在池畔的人辩不清模样,便只认衣裳,将秦婠看成作秦雅,一把推入池中,再高喊是秦舒落水,沈浩初果然中计…… 等到看清落水之人,一切皆晚。 再往后,秦雅又因为嫉妒她嫁入侯府而放出谣言,污她人品。 她与沈浩初之事,在京中沸沸扬扬传开,人品名声双失,成了京中毒妇。 ———— 多年后,秦婠知道此事始末,也曾寻到秦舒质问。那时的秦舒却已是堂堂康王妃,再无从前温柔,高高在上,面对她的逼问振振有辞——能嫁进镇远侯府是她秦婠几世修来的福份,她该心存感念,知恩图报才对。 秦舒将自己视如秦婠恩人。 那时秦婠方知自己是秦舒秦雅争斗的牺牲品,是秦舒手中棋子。 她既破了秦雅之局,让秦雅彻底死心,又要所有人知道是秦婠抢走这桩婚事,而她不计前嫌仍旧视其如亲,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秦婠确也因此事而对她心存愧疚,事事弥补于她,便是她与康王这桩婚事,秦婠也以镇远侯夫人的身份在其中出力甚多,替她促成,还有她母亲手里那几处庄子铺面,最后都到了她手中。 后宅诸多勾心斗角之事,秦婠并非不知,只是她素来不涉争斗,不蹚浑水,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生过日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拖进水中,成为他人垫脚之石,而朝她下手之人,竟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挚交姐妹。 从她自西北回到秦府后,就只有秦舒一人亲厚待她,她自以心待之,投桃报李,可不想心不藏奸竟成了她受人利用的最大弱点。 ———— 阳光从帘缝里钻入,落在裙上,将裙摆上细致的绣花照得经纬分明。她探过身去,细细摩挲过那朵鲜艳的花,想着刚才在秦舒秦雅面前说的那番话。 秦雅不笨,听到留仙裙之事自会心存疑虑。她不必亲自将话挑明,由着秦雅去查,由着她们去斗,余事自当缓缓图之。 有备而来,她不急…… 唇角不自觉勾起,露出个笑,立时就被低沉声音打断。 “别这么笑。”沈浩初不知几时睁开眼,狭长的眸里犹带几分醉意,似半梦半醒地开了口。 秦婠不解。 “你笑得不像你了。”沈浩初便又解释。 那一笑,太过工于心计,凉薄悲伤,没来由让他心脏骤然绞紧,就像从前心疾发作般。 “哦?我原来是怎样笑的?”秦婠略歪了身,半倚在迎枕上,勾眼望他。 她也想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愿手执无锋刀刃,可即便不为自己,她也该为父母打算。 沈浩初叹口气,却道:“秦婠,你可有心事?若是有,不妨对我明言,我或可帮你。” 秦婠又笑了,半悯半嘲。虽然他也可怜,被秦舒利用至死,但上一世种种冤孽,他便是推波助澜者之一,又如何帮她? “多谢侯爷好意,秦婠心领。” 只这一句,他听得明白,她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