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小龙女房中,关紧房门,小龙女再也忍耐不住,投入陈九阴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九阴心头也沉重万分,可是看着小龙女,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在她背上抚了两下,柔声道:“龙儿,此刻不是哭的时候。咱们越难过,越得意了公孙老儿。” 半晌,小龙女总算忍住眼泪。二人坐下,陈九阴叹了一声,问道:“刚才你们是怎么了,过儿他怎会中毒的?” 小龙女道:“谷中情花有毒,去剑房选剑的时候,我不小心刺伤了手指。” 陈九阴执起她手,微微一奇道:“情花有毒?” 小龙女点点头,黯然道:“姐姐你若见到那些花也要小心。” 陈九阴想起方才小龙女情毒发作时的样子,问道:“龙儿,这毒到底怎么回事,很厉害么?” 小龙女道:“这毒古怪的很,我也不太明白,只是我想到过儿的时候就会疼。不过小小刺伤或许还不碍事,只是方才……”将刚才公孙谷主命人割来几捆情花刺伤杨过,以及自己亦扑在杨过身上被情花刺伤的事情说了。 陈九阴痛心道:“你怎可如此自暴自弃?过儿已经身中剧毒,你自损身体又与事何益?你这样就能救得了他么?” 小龙女凄然道:“我不知道……姐姐,换了是丁大哥受伤,你难道不会与他同死?” 陈九阴一怔,恨声道:“那怎么一样?”被她这么一说,心中却也想如今自己能想到的救兵就只有他了。可丁斩修远在湘西,此时相隔万里,也是远水难救近处火。说到底一切还是因为小龙女钻牛角尖而起,良久,叹了一声道:“谁说我们龙儿傻了,你瞧你这一招多高明?我看我以后也不必躲着他,只要和你一样装作不识,嫁给别人就好了。” 小龙女道:“你若嫁给旁人他会怎样?也会如过儿一般大闹不休么?” 陈九阴想了想,摇摇头,苦笑了笑道:“那是你们小孩子做的事情……我想他才不会作闹,人家多半只会气定神闲地来喝喜酒,直到逼得我装不下去为止。”瞧着小龙女,又道:“可若真是动起手来,像我和他这样的人就算打不过对方也只会战到气竭身死,决计不会束手待毙。” 小龙女目中一痛,道:“姐姐……” 陈九阴叹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咱们活在世上是为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白死。当初我是这么答应你师父的,如今你也要这么答应我。” 小龙女瞧着她,怔怔点了点头。陈九阴心中叹息,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从小心性就跟别人不同,其实求生求死,也是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杨龙二人同生共死,可是想起林姑娘临终嘱托,她又如何能眼看着她真的与杨过双双殉情? 小龙女喃喃叹道:“盼老天保佑,这次过儿能活着出去。” 陈九阴摇头道:“非但要活着出去,还要在一起。你们还这么年轻,你想想过儿,你难道不想与他一生厮守么?” 小龙女目光闪动,半晌,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别的事情已经不敢奢望,只要这次杨过能够平安便是最大的心愿。陈九阴也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两人都是久久不语。陈九阴仔细将白蟒鞭从渔网中解了出来。这条蟒鞭昔年梅超风用过,更陪伴陈九阴这么多年,此时鞭身上也难免有些大小伤痕。陈九阴抚摸着心爱兵器,目含温柔,淡淡笑道:“鞭子啊鞭子,我这么多年还没让人杀死多亏了你。”她一直将这条银鞭视为父母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物事,轻轻握着银鞭,心中祈祷道:“爹爹妈妈,你们在天有灵,可要保佑孩儿这一番平安出得这个素菜谷。”这绝情谷若只她一人自可来去自如,可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林姑娘所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另一个更是杨康唯一血脉,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有事。此时两人还都身中情花毒,如何能让三人都全身而退,还真是个大大难题。 房门忽然被推了开来,两名侍女端着素菜进来放在桌上,却是午饭。陈九阴走回小龙女身边坐下,小龙女看着她,似乎却没什么食欲。 陈九阴故意笑道:“方才一通好打还真是饿了。不过这谷里的菜是叫人没什么食欲,姐姐我算跟你沾光,你是不知道昨天那些人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小龙女勉强笑了笑,陈九阴将一个馒头放在她手中,正色道:“我知道你没胃口,可是也要吃些……只怕今晚有场大架要打了,咱们只有吃饱了才能救过儿。” 小龙女点点头,望着馒头,叹道:“不知过儿他吃饭没有。” 陈九阴宽慰道:“放心吧,谷主此时不会饿着他的,过儿他可不像你这么傻,才不会让自己饿着,就算是这个时候也能大口吃饭。” 小龙女似乎想起往事,淡淡一笑道:“是啊。” 陈九阴握了握她的手,道:“咱们就且等到今晚,若是事情还没转机,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过儿救出来。”顿了顿,道:“你放心,只要姐姐还没死,必然不会让你委身那公孙老儿。” 小龙女望着望着陈九阴,感激道:“多谢你陪着我,陈姐姐。” 陈九阴一笑道:“我不陪着你啊,难道还让你这傻孩子一个人胡思乱想么?林姑娘她可好好感谢我吧。” 二人吃了午饭,陈九阴在床上躺下,睡了一会儿。小龙女知道两人都需养精蓄锐,勉强在也床上躺下,却哪里能睡得着?见陈九阴此时还能泰然高卧,心道:“陈姐姐果然比我能沉得住气,我却不知过儿怎么样了……” 到了时辰,有喜娘来敲门道:“新娘子,该换装了。” 陈九阴睡得不沉,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不耐烦道:“都外头等着。” 小龙女坐在桌边,看见她,虽在烦恼之中,却也不由淡淡一笑,只觉陈九阴起床时惹不得这个脾气还是一点儿没变。陈九阴站起身来,瞧天色已暗,望了小龙女一眼,两人却都不由有几分沉重。还是到了这一刻,虽然齐心合力,但毕竟谁都没有把握今日可得善终。陈九阴走到小龙女身后,将手放在她肩膀上,默默不语。 小龙女自镜中望着陈九阴,道:“姐姐,你替我梳头么?” 陈九阴回神,呆呆摸起妆台木梳,良久,叹道:“我自己也没嫁过人,哪会给你梳头?”将梳子放了下来,道:“他日你若嫁给过儿的时候,我一定亲手给你梳头,今日那公孙老儿还不值得咱们为他好好打扮。”忽然向门外道:“都滚进来吧。” 外面数名喜娘丫鬟一拥而进,为小龙女更衣梳头,打扮化妆。陈九阴虽也见过婚嫁吹打,却是第一次在新娘闺中目睹一切,呆呆站在一边瞧着,见嫁个人原来这般复杂,一个新娘出现在众人之前原来经过这么多打扮。公孙谷主倒也真是隆隆重重,对这婚礼颇为认真。可小龙女面上神情毫无喜气,却哪里像个待嫁新娘的样子?心底不由低低叹了一声,不知上天要给这两个孩子多少磨难。望着喜娘仆妇七手八脚,忙来忙去,心中一笑,想自己此生多半不会嫁人,倒也省去了这一桩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终于忙完,只剩最后一道盖头。民间嫁娶风俗,这盖头当由女方父母长辈盖上。那喜娘瞧着陈九阴,似有些犹豫。 陈九阴走上前道:“这个自由我来盖,你们出去罢。” 喜娘瞧着陈九阴,见她一身黑衣,腰盘银鞭,讷讷道:“要不我们也为您更身衣服,给谷主添点喜气。” 陈九阴哈哈一笑,冷冷道:“滚。”众妇人见她目露凶光,再不敢留,一个接一个溜了出去。屋中只剩陈九阴与小龙女二人,陈九阴握着盖头,道:“龙儿,站起身来,让姐姐看看你。” 小龙女站起身子,转了过来,对面而立。陈九阴见她此时一身嫁衣的模样,一时也有些呆了。分明是也娇娆红颜,尚未与心爱之人相守到苍颜白发的那一天,今日却不知要面临怎样的结果。陈九阴目中闪过一丝痛,旋即笑道:“来,姐姐给你把盖头蒙上。”轻轻将红盖头蒙在凤冠上,忽然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晚拜天地行礼,到时一定是满堂宾客,咱们……”帮她将白日那两把黑剑藏在嫁衣之下,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小龙女点了点头,扶着她的手,走出屋去。 出来时谷中已经四处张灯结彩,但见庄门口高高悬起大红灯笼,一眼望去尽是彩绸喜帐。厅中传出喜庆鼓乐之声,夹着贺客的道喜之声。忽然,厅内众人只见一名黑衣女子扶着新娘走了进来,几名喜娘仆妇跟在后边,似乎想来搀扶新娘,却又不敢上前,一个个竟有些愁眉苦脸。 厅上人声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不由呆了一呆。此时那新娘自然是凤冠霞帔,红巾蒙面,除了身材苗条,还不见有什么特别。可是如此喜庆之日,竟然是一个腰悬蟒鞭的女子将新娘子搀进来,还是一身黑衣,与这满厅喜色极不和谐。公孙止面上自然不会好看,但此时良辰吉日,却也不能发作,立在原地。 陈九阴走进大厅,只见宾客满堂,瞧模样大多是谷中四邻,微微冷笑。知道公孙止的脸色已经比猪肝好看不了多少,故意不去看他,径自从面前走过,将小龙女扶到右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转身下去。 公孙止面带笑容,迎了上来,似乎刚想与小龙女说话。陈九阴回身两步,正拦在两人之间,瞧着公孙止,忽然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不知妹夫大名?”众宾客闻言,道她原是是新娘子娘家长姐,也不再惊讶,复又带上笑容,准备说几句夸奖新娘的话语。陈九阴年纪不知比公孙止小了多少,此开口委实可占他了大大便宜,公孙谷主微微一怔,却也只能拱手,道:“小弟公孙止。” 陈九阴长笑一声,径自走开,曼声道:“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公孙止脸色一青,咬牙切齿。众宾客面色也俱都一变,只有麻光佐一般没读过书的还以为她说的也是祝福吉言,也笑吟吟地上前恭喜。陈九阴自己心中也是暗暗好笑,她之前已经与小龙女打听到了公孙谷主名字,此番却是故意在众人之前发此一问。自己本没听过多少诗书,谁让这公孙谷主的老爹这么不巧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真是相鼠有齿而人无止。 眼看已经到了吉时,陈九阴立在宾客之中。只听天井中砰砰砰地放了三声响铳,赞礼人喝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陈九阴心中一叹,虽然知道是假的,仍是不愿见到龙儿与这糟老头子同拜一回天地。时机已到,正想趁乱溜出去先寻杨过,忽闻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边说边哈哈大笑,笑声竟分辨不出男女,森森如夜枭鬼哭,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一句说完,厅上红烛已经灭了十来根。 在场所有人无不吃了一惊,一齐回头。陈九阴只见三人走进厅来,方才说话的是一蒙面人,其余两人左右搀扶,竟是杨过与公孙绿萼。 小龙女此时面蒙红巾,瞧不见杨过到来。陈九阴见果真事有转机,心中惊喜万分,正想悄悄告诉小龙女她的过儿回来了,一瞥中间那人打扮,却不由呆立当场。只见那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这副打扮竟酷似自己义父裘千仞。可是面上却如僵尸,和白日老顽童戴了□□的样子一模一样,必然不可能是自己义父。此人有意冒充裘千仞,却不知意欲何为。 厅上宾客微微骚动,尹克西道:“尊驾莫非是铁掌水上漂裘老前辈么?” 那人蒲扇摇了几摇,笑道:“我知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此时厅上乱作一团,杨过不理旁人,抢到小龙女身边。陈九阴回过神,也走到两人身边。杨过揭去了小龙女脸上红巾,将一枚丹药放在她口里,又望向陈九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小龙女乍见杨过,惊喜交集,依言吞下丹药。 陈九阴亦惊喜道:“过儿,你怎么逃出来的,身上的毒可解了么?” 杨过目光一闪,却没回答,笑了笑道:“陈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吧。” 陈九阴瞧他顾左右而言他,隐隐觉得有事。但是此时她的确也十分关心那冒充义父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暂时退在一旁观看事态。瞧杨过样子,似乎那人果真是来寻谷主晦气的。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如今那人破坏婚礼,倒的确可以结为盟友。 公孙谷主本不动声色,此时却也面露两分惊疑,道:“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漂?这倒奇了!”吩咐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 片刻,那名弟子回来奉上拜盒,公孙止从盒中取出一信道:“十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封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 陈九阴心中轰地一惊,想不到竟忽然听到了义父的消息。这些年来她也曾四处寻访,还回过铁掌帮故地去看,却始终没有裘千仞的半分消息。那信虽然已经来自十年之前,但终究是义父写的。此时听见公孙止这几句话,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很多事情乱纷纷地浮过,只听公孙止念道:“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那人忽然高声叫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悲痛万分,声音发颤,竟连声音也变了,似乎是个妇人。 陈九阴脑中又是轰地一声,猛地瞧向那人,蓦然想起二十年前义父对自己说过一次家事,原来这人竟是义父的小妹裘千尺。如此事情全都合理,难怪公孙止的武功路数与铁掌帮武功十分相似。她此时才隐隐约约地想起裘千仞的确提过绝情谷这个名字,恨自己早没想到这公孙止竟是义父的妹夫。一时心中更加纷乱,只听公孙止继续念道:“……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无数,又岂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二次华山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 陈九阴呆呆听着,闻义父在信中悔过平生之事,面上也呆呆落下泪来,软软坐在椅上。 杨过望她有异,不由俯身道:“姑姑你怎么了?”见她面上流泪,更是吃了一惊,望着小龙女,两人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九阴摇摇头,忆及往事,心中涩然:“义父啊义父,你写信给你妹子妹夫,为何不写一封信给我?”心头无比悲凉,却忘了自己已不在铁掌帮,即便写信给她也无处可寄。 “……修持日钱,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十。” 另一边裘千尺亦暗暗饮泣,此时读完,终于放声大哭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 陈九阴听见她哭声,猛然回神,擦去眼泪,只见裘千尺倏地撕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声断喝,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灯烛黯淡之中,眼前只见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之脸,心中突突一跳。想她年纪也不过五十岁,却手足残废,头发却几乎全秃,不知公孙止究竟让她受了什么苦难。 公孙止面上色变,大声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杨过低低对小龙女说了什么,又暗暗拉了拉陈九阴,道:“陈姑姑,咱们走吧。”陈九阴心乱如麻,心想他二人闲事莫理,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可这老妇既是义父亲妹,按理自己本应表明身份,帮她一帮。但一来不明其中因果,二来旁人家事不好插手。究竟认不认这个亲戚委实十分犹豫,想起义父说过裘千尺其人性子暴躁,不好相与,更加不确定是否要表明自己与裘千仞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