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没,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是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 史伯威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 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他们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向樊一翁抱拳道:“好,青山不改,路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扶住三弟胳膊,转身便行。陈九阴一怔,只觉史氏兄弟今晚言语举止中有许多不解之处,西山一窟鬼亦面面相觑。 陈九阴上前道:“史大爷,史三爷,请留步。” 两人停步,回了回头,转过身来,陈九阴轻声问道:“史三爷究竟是如何受伤,贤昆仲今夜究竟所谋何事而为我等搅扰,可否言明?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也好一起想想办法替史三爷治伤。” 樊一翁亦道:“不错,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怕,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还说什么想办法救治我三弟?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 众人均吃了一惊,想来想去,明白他说的九尾灵狐约莫就是刚才那只小狗似的动物,不知这小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 红衣女鬼踩了煞神老七一脚,煞神老七一时不明其意,叫道:“怎么,我说错了么?你踩我作甚?” 红衣女鬼道:“你能不能说话之前先过过你的脑子?” 史季强大声叫道:“什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这莽撞之徒竟有些呜咽。众人都暗暗惊讶,红衣女鬼瞧他兄弟情深,神情黯然,不由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轻声道:“喂,你别哭了。” 史季强瞧见她,面上竟微微一红,吸了吸鼻子,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退到史叔刚身边,似乎觉得方才丢人了,低头盯着地下,却又忍不住想要多看那红衣女子两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去求求神雕侠?这九尾灵狐到底有什么稀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 史仲猛叹了口气,缓缓将前因后果道出:原来前年岁尾,史叔刚在凉州打抱不平,与蒙古王子霍都动手,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他兄弟所练内功自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病。兄弟五人苦苦寻了一年,才在离此西北三十余里的黑龙潭中发现了灵狐踪影。兄弟几人前后用了一千多只雄鸡引诱,让那灵狐吃了两月有余,才令其防备之心大减,将其从泥沼引到树林之中。这办法只能用一次,绝无故伎重施的可能,今日灵狐受惊,无论如何不会再上当了。 郭襄道:“神雕侠,只要你肯施援手,便有法子。”史氏兄弟闻言,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在雪地中跪下道:“神雕大侠,我家兄弟危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 杨过作揖还礼,连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 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转头向史氏兄弟道:“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倘若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见他肯相助,闻言又惊又喜,拜了几拜,又请西山一窟鬼到山庄休息。双方本无恩怨,只是今日一时失和,当下各自客气几句,诚恳结纳。 杨过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 陈九阴唤道:“我同你去。” 杨过点了点头,旁人见他二人似乎关系不浅,虽有疑惑,却也无人多说什么。虽有出力之心,却不敢自荐。完颜萍走到陈九阴身边,将那件墨狐披在她身上,又将白蟒鞭奉上。原来方才完颜萍既有了皮帽,不再有被野兽伤害之危,陈九阴可放心与杨过过招。她担心一上来便被杨过认出,将这两样东西都扔给了完颜萍。完颜萍将狐裘替她披好,望向杨过,微微点了点头。杨过亦认出了她来,目中一笑。 史氏兄弟瞧见陈九阴身上狐裘,却不禁有些移不开目光,心中暗暗惊叹。西山一窟鬼或不识货,他兄弟五人却是一生与百兽为伍,成色如此之好的墨狐却也没有见过几次。旁人均知不该这样盯着她看,默默移开目光,史季强却忍不住道:“你这墨狐是哪里打来的?” 陈九阴一怔,完颜萍面色一变,忍不住道:“这是别人送给我师父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冒失?” 史伯威道:“老四,不得无礼。”他们见陈九阴身手不凡,甚至连神雕侠都对她颇有恭敬,此时双方更是刚刚化敌为友,寻找九尾灵狐的希望全系于杨过身上,万不敢得罪于她,心中也不禁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史仲猛瞧见陈九阴背后狐裘被猛兽抓裂了两道口子,拱手道:“畜生不懂事,抓破了阴姑的衣服,少时我们兄弟定好好向阴姑赔罪。”他不知道陈九阴姓名,方才混乱中听见樊一翁喊她阴姑,便亦这般称呼,言语十分恭敬。五兄弟中史少捷年纪最轻,却忍不住道:“有什么稀罕的,好皮子咱们有的是,回头赔你一件就是了。” 史仲猛脸色一变,史伯威亦道:“老五,休要胡说八道。”史少捷一呆,闭口不言,史伯威低声叹道:“你仔细瞧瞧,咱们赔得出来么?怕是咱们手里最好那几件狐皮都拿出来也赶不上人家一半。” 红衣女鬼在旁听着,插口笑道:“阴姑,想不到你的衣裳这么值钱呢?是哪个送你的,借我穿穿好不好。” 陈九阴瞪了红衣女鬼一眼,又幽幽望向史氏兄弟,眼光一一在五人面上略过。五人瞧她没什么表情,均有些忐忑。 “贵庄的金斑豹子好厉害,日后各位若是开了万兽园子,我一定前来捧场。” 众人都是一呆,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她意思似乎并不追究,都微微松了口气。陈九阴拍拍完颜萍的手,示意她与西山一窟鬼一起回去等候,摆摆手道:“走吧。”杨过向众人一抱拳,二人转身向北而行。 雪地之中,二人行路叙话。杨过道:“姑姑,你怎地上手便来动手,你要打死过儿么?” 陈九阴笑道:“你现在长进了,不打姑姑就不错了,姑姑可打不过你了。” 杨过笑道:“姑姑还是这么美,过儿哪里忍心伤了姑姑。”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这十余年间郁郁寡欢,拘谨收敛,性子已沉了许多。此时见到陈九阴,却似回到从前,有几分少年时的言笑无忌。 陈九阴笑道:“你少来拍马屁,你这孩子这些年名头可不小么,都成了神雕大侠了。”望向身旁那只巨雕,道:“这雕是怎么回事,给姑姑讲讲。” 杨过点一点头,道:“雕兄,这位是我姑姑。”又对陈九阴介绍道:“这位雕兄曾陪伴剑魔独孤求败,是过儿的前辈,亦是过儿的良师益友。” 陈九阴见他煞有介事地向神雕介绍自己,而那神雕似乎也真能听得懂,不由惊奇。杨过将当年如何与神雕结识的事情简略说给她听,二人边走边说,天光渐明。 陈九阴忽然笑道:“过儿,咱们有个小朋友跟来。”自他们出发时郭襄便已缓步跟随在后,起初两人叙旧,不以为意。此时郭襄仍跟在后面,陈九阴倒觉事情有些有趣。 杨过点一点头,略感奇怪,道:“姑姑,我叫她回去吧。” 陈九阴失笑道:“人家慕名而来就为了瞧你一眼,对你可崇拜得很。”顿了顿,道:“过儿,你可知她是谁么?” 杨过回了回头,道:“是谁?” 陈九阴顿了顿,终于又摇摇头,一笑道:“你们既不相识,说出来反而无趣。你不认得她,那便待你自己知道吧,她与你也算有缘。”默了片刻,轻声道:“过儿,这些年,你始终没有龙儿的消息么?” 杨过低低一叹道:“没有,姑姑。这些年你在哪里?可有见过龙儿么?” 陈九阴道:“我一直住在绝情谷。” 经他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什么,道:“过儿,绝情谷既然是龙儿消失的地方,我想你们日后重逢,一定也在那里。若我见到龙儿,一定帮你留住她。”杨过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姑了。” 陈九阴又瞥了一眼身后,微笑道:“先不说这些了,咱们瞧瞧那小丫头。”杨过亦有此意,笑道:“过儿也想与姑姑试试轻功。”两人目光一对,微微一笑,渐行渐快。神雕大步而行,急如奔马。郭襄心中一急,出力追赶,然不到盏茶时分视线中的背影已缩成三个黑点。 郭襄急道:“等我一等!”出声一叫,内息岔了,脚下踉跄,一跤摔倒在雪地之中。又急又秀,不禁哭了出来。 陈九阴听见哭声,心中暗笑,还没说话,身旁人影一晃,杨过已掉头回去,似乎怕那少女跌伤。陈九阴转过身,没有过去,远远立在原地,瞧着杨过与郭襄说话的样子,一时微有些出神。 只见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郭襄似乎很是高兴,约莫是杨过答允了带她同行,伸出小手牵住了杨过左手。杨过微微一笑,手指北方黑龙潭方向说了句话,借这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离出来。陈九阴多年未见杨过,见他守礼自持,不似从前那个风流无忌的少年,全然变了个人一般,心中却说不出的一阵心疼。 只见郭襄蹦蹦跳跳,满脸喜色地与杨过并肩而行,两人走到陈九阴面前。郭襄看见陈九阴,小声道:“婆婆,原来你与神雕侠认识。” 杨过点点头道:“她是我的长辈。”又对陈九阴说道:“姑姑,咱们带这小妹妹一同去吧。” 陈九阴道:“她都跟了这么远了,就带她一起去吧。” 郭襄听说陈九阴是杨过长辈,敬畏之心又增了几分,心中本来紧张,生怕她不同意杨过带自己同去。此时见她并不刁难大方允可,欢呼一声,拉住陈九阴的手笑道:“婆婆,你真好。”瞧瞧陈九阴,又瞧瞧杨过,道:“她是你的姑姑,神雕侠,你姓阴么?” 陈九阴失笑道:“他不姓阴,他姓阳。” 郭襄“咦”了一声,似有奇怪,杨过微微发窘,清清嗓子道:“走吧。” 郭襄点一点头,看见神雕,似乎很是好奇,走到巨雕身旁不住打量。陈九阴瞧瞧杨过,笑道:“你还真是怜香惜玉。” 杨过苦笑道:“姑姑莫要取笑我了。” 陈九阴见郭襄笑得天真,摇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守礼自持……但有时候风流罪过不是你不想惹就不会惹。” 轻轻一叹,笑了笑,拍拍杨过肩膀道:“走吧,咱们去捉那灵狐去。” 黑龙潭方圆七八里内寸草不生,所在极易辨认,一顿饭功夫三人已来到沼泽边。纵目眺望,潭面甚广,黑泥之上盖了白雪,茫茫一片,恍惚无穷无尽。潭心却堆着不少枯柴茅草,想必九尾灵狐便藏身其中。杨过折了根树枝掷入潭中,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终于没得全无踪迹。 陈九阴苦笑道:“还没见到九尾灵狐,先遇上这一道麻烦。过儿,你能想出法子么?” 杨过折下两根树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向前一挺,飞也似地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实无瞬息之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个圈子,回到原地。郭襄原有些骇然,颇为他担心,此时终于笑了出来。杨过折了树枝递给陈九阴与郭襄,众人各自缚好,陈九阴望见郭襄,伸手笑道:“来吧,婆婆拉你。”杨过却也同时伸出左手,要拉郭襄右手。 二人同时伸手,不由一顿,陈九阴回过神来,正自好笑,欲收回手让杨过拉她,郭襄却伸出两手,一左一右拉住了陈九阴与杨过,笑吟吟地望着二人。 杨过缓缓松开手,微笑道:“你这位婆婆轻功独步天下,我亦不及。有她拉着你,便是你想陷也陷不下去,我再拉你反而束手。”郭襄闻言,似有几分惊讶,却又不得不信服,小手握紧了陈九阴的手。 神雕无法进入,等在原地。三人滑入潭中,郭襄初时心中忐忑,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连声欢叫道:“当真好玩。” 陈九阴已落后杨过几丈,闻言笑道:“你倒胆大,你既然不怕,咱们去追你大哥哥如何?” 郭襄喜声道:“好啊。” 陈九阴微微一笑,纵身向前急追,郭襄身子一轻,仿佛便要飞起来一般,视线中雪花飞速向身后倒退,一颗心在腔子中碰碰而跳,不由屏住呼吸,足下不敢丝毫加力,不由惊笑出声,却无惧意。杨过听闻,亦回头一笑,呼啸一声,挺身向前。这种情形之下的比赛轻功绝无仅有,三人在雪地之上你追我赶,笑声不绝。树枝在雪面上划出道道长痕,直伸出很远,很远。 杨过与陈九阴深知此情此景虽也是比试轻功,却与别处较量不同,在这沼泽之上足下万不可用上多一分力气,更不能有瞬息停留。划了一阵,陈九阴与杨过距离越来越近,二人并齐。郭襄见她拉着一人还能这般神速,睁大眼睛,正又是惊喜又是佩服,忽然望见前方茅草布置有异,似是有人住,道:“婆婆,大哥哥,你们莫要比了,这里好像有人居住。” 陈九阴一瞧,笑道:“不错,咱们还要留着力气去捉九尾灵狐。”两人继续滑行,却不再向方才那般疾烈。杨过亦点了点头,提声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潭中只寂静无声,又叫了一遍,仍无人应答。 杨过道:“姑姑,咱们过去瞧瞧。”陈九阴应了一声,向堆积柴草之处滑去。郭襄见他二人轻功均不在自己父母之下,且此时还可这般轻松随意地开口说话,只死心塌地地佩服。滑出二十余丈,脚下一实,已踏到硬地。 杨过笑道:“此潭原本是湖,此处约莫是湖中小岛。” 陈九阴点点头,道:“不知何人居住此处,他又是怎么进出沼泽的。”郭襄却仍有几分沉浸在方才的刺激之中,乍惊乍喜地道:“好本事,好功夫!婆婆,你真厉害。” 杨过亦微笑道:“姑姑这水上漂的本事,过儿今日总算领教了。” 陈九阴笑道:“水上漂是不行了,只能马马虎虎雪上飘飘。姑姑比不上你啦。”她这话倒也不全是谦虚,近几年她身体大不如前,拉着郭襄短短一番追逐虽不逊杨过,可若比起长性耐力,此时怕是要力不从心了。杨过一笑,还未说话,突然三人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一向东南,一向西北方向疾奔而逝。 杨过叫道:“你们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追向东北方向那只灵狐。陈九阴俯身拾了一把小石子,一枚石子向西北方银狐射去,却是正宗的弹指神通功夫。那灵狐奔得疾如飞鸟,瞬息之间却就地一滚,复又站定,晃晃脑袋,继续在雪地上奔行。 陈九阴笑骂道:“好畜生,果真不是凡物。”正要再发石子,余光忽瞥见郭襄正望着自己,神色微微存疑,心中顿时明白怕是她认出了这是谁的武功,竟忘了她与外祖黄药师这层关系。略一犹豫,终于按下石子不再发射。一来不想在郭襄面前暴漏身份,二来亦想到若将那灵狐打死,只怕死血未必中用,笑笑道:“这小畜生果真稀罕,还真舍不得打死它了。” 另一边,杨过在雪泥之上追击灵狐,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风驰电掣般追逐。西北方向那只银狐似见陈九阴不再发石子打它,兜个圈子又奔了回来,竟奔到杨过身边,东一钻,西一纵来搅人心神。杨过只做不见,专心追逐第一只狐。 陈九阴瞧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说狐狸狡猾,这两只果真是狐狸中的狐狸。”只见杨过已用雪团赶走搅乱之狐,身子向前,凌空飞扑,大袖一挥,将第一只狐卷入袖中。 郭襄一阵欢呼,杨过亦哈哈大笑,但笑声忽又停止,只因那只灵狐已直挺挺地一动不动,竟给他追得力竭而死。 杨过滑回郭襄与陈九阴身前,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 陈九阴摇摇头道:“我瞧这些狐狸狡猾得很,兴许会装死。史氏兄弟在驯兽一道上如此神通广大,今日这般兴师动众都没能捉住它。不论死活,咱们都先把它收了。” 郭襄提起一根枯柴,道:“我去赶另一头小狐出来。”说着走出数步,将枯柴向草丛中打落。谁知一下打落竟提不起来,“咦”地一声惊叫,用力回夺,枯柴反而脱手落入草丛。草丛中瑟地一响,钻出一个人来,恶狠狠地盯着郭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