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跪坐到我跟前,我纳罕她没有应声,抬头一看,见她神色焦急不安欲言又止。 “何事?那孩子的事没有办妥?”我想不出她此刻是在为什么发愁。 菩提看着我,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殿下,我回来的路上得到消息,陛下传召了公子楚到凤光殿觐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了握手中的竹简,“然后呢?” “但是陛下却没有传他进去,所以,所以公子楚一直跪在殿外。” 我霍然起身,心思急转,能有什么事呢?行止几乎人不离凤凰台方圆,母上又要挑他的什么错处? 我的目光落在案前的双鲤青玉瓶上,琼花已经没有了,现在插着的是菩提从花园折来的紫荆。 “宝橘,去拿剪刀。”我沉声下命,宝橘连忙去了。 我一把将紫荆花从花瓶里全部拿出来扔在桌上,菩提焦急的问:“殿下要做什么?殿下先别急……” “菩提,把这个拿好,跟我出来。”我并不理会,径直走出殿去。 “殿下,剪刀给您。”宝橘小跑着过来,一脸的不解,双手递给我一把精制的银剪。 我从她手里拿过,几步走到院中的海棠树下,攀着一枝娇香红艳的海棠,手起剪落。我又默默的剪下了另外几枝,拿在手中看了看,把它们小心的放进菩提捧着的青玉瓶中。 “殿下,这西府海棠花是……”宝橘在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 这花是我三岁生辰立为储君之时母上抱着我看着宫人栽种的。我是越国的海棠花,光艳动天下。这花自然有着不同的地位和意义。 “将这花拿好,我要去见父君。”我放下剪刀,虽然心中急切,面上却维持着镇定。我不能慌,跟母上对峙时我万万不能慌。 父君的鸿宁宫是宫城中最为尊贵清静的一处宫宇。虽然没有百官朝贺,也少有丝竹管弦,但是人人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地位崇高的地方。这儿防守的侍卫咋一看并不多,但是我知道母上在这里安排的都是宫中最顶级的影卫。 我到来的消息还没等我走进鸿宁宫的大门便已经传了进去,等我走到门首便看到茅盈恭敬的在那里等候。 “殿下今日来得急了些。”茅盈低头,并不点破。他是父君身边第一聪明的人,也是父君的诤友。父君不喜奴仆,身边也没有几个内侍,素来只有茅盈常伴。 “再不来,我怕这花就要谢了。前几日琐事太多,一时抽不开身。”我含笑对答。 “殿下身体好些?” “甚好。” 我耐着性子与茅盈寒暄,直等到他让开身子,宽袖一摆,“殿下里边请。” 鸿宁殿又称水晶殿。因为父君体质受损禁不得风吹,母上怕他烦闷,便用东海的水晶替换掉了木质的窗牗,是以在大殿内坐着也能感到四周明亮,草木依稀,风动花摇,彷如置身户外。 室内生着小小一个兽金炭盆,隔着虾须竹帘可见帘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半坐。 我在帘后跪下行礼,“父君。” “糖豆儿,过来。”父君朝我招手,我绕过竹帘走了进去。 父君畏风也畏寒,饶是这样的天气身上还穿着夹单,肩上罩着鹤氅。 我抱了海棠过去将玉瓶放在父君手边的小案上笑道:“父君,我给您折了花来。” 父君目光落在鲜妍的海棠上,含笑道:“古人说,世上有三大遗憾,鲋鱼多刺,海棠无香。这西府海棠却是唯一有香味的海棠,堪称珍品。” “还有一个呢?” 父君看着我,“第三个便是,女心外向。” 我嘿嘿一笑,撒娇道:“父君,我才没有呢。” 父君摇头轻笑,“那你此番找为父是做什么?岂不是为了楚国世子?” 父君他人不出鸿宁宫,却能洞悉一切。 我正襟危坐,央求的望着父君,“父君,您要帮我,我不想跟母上起争执,母上有母上的立场,我不会为难她。但是,我也不能让人为难行止。” 父君抬手揉了揉我的头,“父君的小糖豆儿啊……你可知你母上虽然严苛,但是却疼爱你至深,此次你受了重伤,她在朝堂之上依旧要做一个运筹帷幄的君王,退朝过后却在为父这里泣不成声。” 我心头一痛,内疚的埋头。 “可是,这些都跟行止没有关系。” 我低低的辩解。 “你确定吗?”父君淡淡的问。 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怕会在那双清明睿智的双眸中动摇心志,但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微却分明的说:“我相信。” 良久的静默。 “你明知他在越国为质,十年为期,换的是楚国的休养生息国土安宁。你们是不可能有其他关系的。你是国之储君,这其中的利害纠葛并不需要为父来点明。你一直明白,却始终要装作不明白到何时?” 我垂眸,“女儿明白。女儿已经不是可以任性的年岁,也不是可以任性的身份。女儿都明白。” “茅盈,劳烦你替我派人去请陛下,就说我身体不舒服。”父君终于松口了。 我欢喜的抬起头,父君慈爱的看着我,“你去吧,你母上听到消息就会过来了。” 在母上心里,父君是第一的,只有父君的人才能请得动她离开凤光殿以致无暇顾及行止而且就算母上明白过来也因为看在父君的面上决计不会追究。 我起身,再拜,“多谢父君。” 从鸿宁宫到凤光殿,我要绕过母上会走的那条路所以花了更多的时间,我急急的走着,菩提都忍不住提着裙子跟在我身后小跑起来。 等到我终于赶到了凤光殿,所有人都看着我跪了下来。这样,很好,他们都陪我的行止跪着。 我没有叫免礼,没有人敢动。 我站在玉阶前,怔怔的看着那个长跪的身影。他神情安然,容色宁静,仿佛手头有一册书,身边有一盏茶,头上不是赤日晴空,而是一树清远的梨花。花瓣落了他满肩满身,他也不曾留心。如此,这般,与世无争。 我到他跟前跪坐下来。 “你来了。”行止眉眼温煦的带着笑意。 我眼圈发热,张开手扑进他怀里,只是紧紧的无声的抱着他不愿抬头。 行止抬手轻轻抚着我的背脊,温柔的抚平我的不安,“我没事。” 他的声音从来都是温柔又坚定,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却反而从他那里汲取了安慰。 我渐渐平静下来,向菩提道:“命他们准备步辇。” 菩提看了看周围的人,提醒我道:“殿下,他们还……” 我看着行止,他向我微笑点头,我才道:“都起来吧。” 行止从地上站起,神色里不带一丝苦楚,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反而将另一只搭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似乎在让我放心。 步辇过来,我和他一起上去,尽量不去注意他的膝盖。 行止心中了然,抬手将我耳际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轻笑道:“不过个把时辰,不碍事的。” 我不语,靠在他的肩上。害他这样的是我的母亲,我能说什么呢?我该说什么呢?行止,不该是你来宽慰我。不该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闭上眼睛,想将这些芜乱的思绪关起来。 夜里坐在月洞窗前,发髻披散,菩提跪坐在我身侧的锦团上手拿犀牛角梳替我梳头,我伸手推开了窗户,看着半边出神。我不说话,菩提也很安静。 风静花落,竹林婆娑,叫人心也跟着平静起来。 “殿下受过伤以后好像比以前变得安静了些。”菩提忽然说。 我闻言笑笑,“是人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多半都会有点改变的。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呢还是不好。” “只要是殿下就都好。” 我拿起一束头发绕在指头上,笑道:“菩提是怕我今日心情不好所以说好话来让我高兴的吗?这可太难得了。” 菩提重重的给我篦了一下。 “嘶,菩提你下手轻点儿!你是在给马刷鬃毛吗?”我侧身在她腰上拧了一下,惹得菩提哈哈笑着躲避求饶。 翌日清晨,我在海棠树下散步,菩提拿着锦帛过来,身后宝橘捧着一个八宝掐丝的食盒。 “殿下,小侯爷的回信。”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这厮暂时还不敢惹气头上的母上所以不敢进宫来,叫人在宫外买了名酥坊的糕点给我送了来。 “哼,送他一个铜雀樽还给我一堆小点心就行了?这算盘打得好极了妙极了。揭开来我看看。”嘴上虽然嫌弃我还是饶有兴趣的让宝橘把食盒打开。 名酥坊的点心每日是定量售出的,里面的东西并不见得食材多么名贵,味道然而的确是一流。我出宫去伯贤府上他总会去叫人排队买来,已经成了他打发我的定式了。 “又出新品了呢。”我笑眯眯的看着桃花状的糕点,还有新月一般晶莹剔透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