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空时,商一潇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有人在学鸟叫声。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有些聒噪。隔壁屋子的那个老头儿似乎起夜了,摸索的声音,穿鞋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推开房门的声音。 他警觉地爬起身来,距离团团睡下已经一个时辰了,外面的鸟叫声已经十分逼真了,如果他不是狐狸,能些微听懂鸟语就上当了。 商一潇把团团身上的被子一掀,狠了狠心,一口咬在团团手臂上。狐狸牙尖嘴利,被这么一咬,顾团团如何可能不醒。 可是药效还在,她哪怕醒了也是极为懵懂的。 顾团团学习了很久的草药,其实在喝到水的那一刻是闻到了有草药味的,心知不好,可是水已入喉,已然来不及了,当时他们又在堂屋,若是说了什么话铁定会被那老儿听到,她原本打算回房后小声对商一潇说这里有问题的,结果还未等她跟商一潇示警,自己就被药效麻翻了。 眼下她虽然醒了过来但是神思尚游天外,商一潇耳朵竖了起来,很警惕,它的身子紧绷,匍匐在床上,倒映在窗上的影子看起来还是睡觉的样子。 顾团团躺在被子中,慢慢感觉到力气回归了不少。外面的鸟鸣声渐歇,住在隔壁屋的房主推门出去,老旧门发出了极轻的吱扭声。 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过了十息时间,外面开始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顾团团听得不甚清楚,正欲翻身,靠窗户更近一点时,商一潇伸过来一只爪子轻轻将她按住,她又僵僵地保持原态。商一潇伸过来的爪子探到了团团的手,然后于团团掌心画了一个符,说来奇怪,没有朱砂符纸,也没有念念有词,团团却能够听清楚外面的交谈声了—— “老赵头,许久没开张了罢,肚子饿不饿啊。哈哈哈,早点跟着咱们兄弟伙做生意,你也不至于连饼都吃不上吧!今天猎到什么货色啦?” “一个女娃和一只白狐狸。” “狐狸肉又不好吃,倒是女娃,若是货色好,楼里给的钱能让你吃上半个月好酒好饭!”一个声音很狂的人,哪怕声音压得再低,也会显得比旁人声音更大,此人中气很足一听就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在灾荒年间大家都无甚吃的,能养得起一个壮汉的主人家,开头定然不小。又或者,这主人家就是以贩卖人口为生的,这大汉做贩卖人口的生意,不知为主人家攒了多少钱呢…… “一个豆蔻年纪的女娃和一个周身莹白的狐狸,女娃皮肤白皙,穠纤合度,若是卖去楼里,定能红极一时……那狐狸也是极品,皮毛像镜面一样光滑。这么好的狐狸,献给皇上也使得。”屋主的声音有些低,有些不耻于与这些人为伍,又有些自鸣得意,他头回做这营生便能遇到这么好的货,他也忍不住对自己用药迷晕的货物赞口不绝。 “牛皮可别吹破了!你头回就能遇上这等好货色?”另一人表示不信,但是听语气,他似乎只是想要引着这屋主多透露些讯息,方便再和这屋主议价。 “我老头什么时候骗过人,只不过这女孩在如此缺水的情况下还白白嫩嫩的,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你们做的这种生意,万一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那……”屋主有些谨慎,毕竟是头回做这种生意,要跨过自己良心这一关还是挺难的。 “别做了女表子还立牌坊!实话说了吧,咱们头顶上的人……可是能通天啊,还有谁能越过他去的~再说了,这穷乡僻壤的,你说那女娃还白白嫩嫩的……你要知道,这周围的乡亲们都快没个人样了,她没有舟车劳顿说明她刚离开家不久,这周围,也就王知县大人有个女儿,如今进了皇宫,出人头地了,其他哪里还有什么大人物?顶多是这些乡绅的女儿。乡绅之家,又有何惧?” 屋主唯唯诺诺地说着说那,然后迟疑地开口:“这都是好货色,我开价五斗米,一车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顾团团心里敞亮着呢。这位屋主之前佝偻着腰缩在屋檐下,看起来好似饿了很久了,无精打采却又表情淡漠的模样让团团以为他正在乘凉。按理说饿了很久的人见到她这个来之不易的“猎物”时会心跳加速,眼神放光,显得格外激动,毕竟按照他口中所说的“好货色”定然是值得让他表现出一些冲动的。而这位屋主却表现出好像不欢迎她的样子,反而降低了她的警惕性。家里的水也是为了“诱捕”“货物”特意准备的…… ——这个屋主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冷静。 “我们先去看看货。”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开始往门口移动,听起来应该是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是屋主。顾团团刻意保持着平缓的呼吸和一动不动的姿势,紧张到快要抽搐。商一潇表情严肃,就在门再一次发出“吱扭”声音的时候,商一潇腾地站了起来,团团突然间觉得它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自己的脑子里一片清净。 商一潇前爪推开了窗,示意团团跳出去。团团心都快要蹦到嗓子眼了,她一只手捂着嘴,一边指了指屋外。商一潇轻声道:“他们暂时听不见……快走!” 团团再不迟疑,蹿到窗户下,双手撑着窗户,跳了出去。商一潇紧随其后,团团待商一潇也出来后反手将窗户再关上了。二人动作如迅雷,直教人目不暇接,若不是心有灵犀至此,恐是难以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几人轻手轻脚地走近团团借宿的那间堂屋,不欲将喝下迷药的“猎物”惊动,开门一看,屋内乌漆嘛黑。一个男子摸摸索索地上了床,摸着一个鼓囊囊的东西嘿嘿笑了起来:“捉住了!——不对!……”东西太软了,怎么样都不会是一个被子里裹着的人的手感。 他定睛一看,被他抱在怀里的仅仅是一个枕头而已。 顾团团和商一潇已经逃之夭夭。 远远还能听到那些做吃人血馒头生意的人狗咬狗地互相对骂,还能听到屋主再不压低、恶狠狠的声音:“不给我吃的喝的,老子就让你们也走不掉了!反正人肉也是肉!” 团团吓得心跳如擂鼓,逃命也不敢停下来,跑出半里路,顾团团才停下来大口喘气。“跑、跑不动了!” 此时天还黑着,夜幕笼罩四野,四周寂寞无声。幸而顾团团小时候与狐狸一起长大,眼力胜过常人不少 ,在深夜里还依稀能够奔跑逃命。 夜空中只有几颗寒星闪闪烁烁,顾团团作为一个服过迷药的人尚奔跑了那么久,商一潇看她脚步沉重得像是坠了千斤顶一样,忍不住有些心疼地开口道:“歇会儿吧,他们忙着内斗呢,哪有空来找咱们。” 这话音刚落,顾团团就像是整个人被松绑了一样,双膝一歪,整个人也不顾干净不干净的,整个趴地上了。 如果有一双手臂,商一潇真想抱抱她。 可惜他眼下只是一只长出了六尾的狐狸,连带她逃命都只能用一些小计俩骗过凡人。 上天给了他天生的九尾,却连一双可以捧起心中的珍宝的手都没有给他们。 顾团团很想睡觉,可惜荒郊野岭的,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商一潇温声道:“睡一会儿吧,不要紧的。” 顾团团呈大字型躺在地上,背朝黄土面朝天,是力竭了。沉默了很久,她轻快地笑道:“哥哥,你看那是不是北斗七星?” “贪狼,破军,……”她抬起了一只手指着北斗七星,挨个数过去。 微风拂过,半年的干旱使得风也是暖烘烘的,像是要将人身体内的水分都带走似的。夜里跑出来的汗也被暖意洋洋的风给吹干了 ,四肢里的倦意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只有这样浓烈的热意才会取走她心里的凉寒,她像是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唯有这一刻她好像才回到了暖烘烘的人间。明亮的星星遥遥挂在深蓝的夜幕上,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在这个逃出一命的夜晚里显得分外美丽,她仰着头,抱着商一潇,仰头看天上挂着的北斗七星,才会觉得自己还好生生地活着。 ——若是出逃慢了一步,她恐怕就坠入深渊了。 在灾年的女子,最好的下场约莫也是被卖进勾栏院,混一口可以令她活下去的饭罢了。尽管团团年纪尚小,心中却也潜移默化地知道些什么。 团团终究不敌席卷而来的困意,她本身服了迷药,经历了一晚上的心情跌宕起伏,又奔跑了那么久,体力早已耗尽。商一潇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若是将她惊醒了,反到不美。于是在顾团团的怀里将自己僵硬得像一根筷子,难捱地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