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在屋内一边做针线一边侧耳听着院子里。院子里,刘季正背靠树干一只脚蹬在桌子沿儿上,喝一口酒润润嗓子,接着说他当年在大梁的见闻。樊哙、卢绾、夏侯婴、周勃聚精会神地听。 刘季不是第一次讲,四人也不是第一次听。但是刘季每次说的内容多少都有些不重样,加上他口才好、渲染力强,所以尽管说了很多遍众人仍是听得津津有味。 吕雉听到刘季讲他把信陵君的佩剑送给张耳的时候抿嘴一笑,轻轻掀开木牗低头往外看。果然,院子里的刘季开始撩衣衫,别看他今年四十三岁,几个人里就数他身体最好,胸膛紧实、小腹平坦,只是健硕的身体上自左胸到右肋赫然横着一道疤——两掌长、一指宽、切面整齐的疤痕。 这是兵器所伤,不是平常磕碰或者棍棒打击的钝伤。 院子里五个男人在方圆几十里都是打架好手,但是身上带刀伤且长达两掌以上的只有刘季一人。想要再找出一件兵器给自己身上添个彩?六国兵器都已被始皇帝收走铸成十二金人,再想找一柄能和信陵君的孤虹剑相媲美的兵器只能在梦里想想罢了。 于是,刘季身上这道疤就成了沛县所有男人们羡慕的标志,是刘季身为男人的荣誉,因为还肩负泗水当地驿站、治安、警卫诸多职责。 不管是夏启商汤还是盘庚周武,也不管是齐晋宋还是秦楚魏,负责地方治安警卫工作的男人都有着半正半邪的气质,也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半黑半白的处事手段。他们一本正经为民做事的时候让人信任敬佩;他们为一己之私暴躁冲动的时候让人畏如蛇蝎,他们对身边人耍赖任性的时候让人又爱又恨。泗水亭长刘季尤其如此,在整个沛县都是出了名的难缠,当然,他的豁达和仗义更出名。 吕雉就这样透过窗户缝儿偷偷地瞧自己的夫君,比她大十五岁的夫君,没钱却有一帮兄弟的夫君,吃不上好饭却总能喝上酒的夫君,经常打人也偶尔挨打的夫君,对她说生女儿也很好的夫君,对她说今生今世你都是我老婆的夫君。 刘季眼尖,这边窗户刚被抬起来他就发现了。他顺手搂过旁边的卢绾在他脖子上一勒,卢绾被他勒住嗷嗷求饶。其余人大笑,刘季也笑,眼角却瞟向窗户那边。 窗户后面的吕雉“刷”一声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放下窗户,摸了摸热腾腾的脸颊,觉得浑身燥热。她咬住嘴唇给自己松了松领口。 今天清闲无事,既没有驿马驿差经过也没有乡民纠纷需要调节,太阳下树梢之后几个人就散了。卢绾和曹参回城里,樊哙和周勃相约去酒馆,本想叫上刘季一起去奈何他们都知道吕雉就坐在窗户后面。 人走完之后刘季晃晃悠悠进屋,也不说话就靠在门柱上斜着眼瞅吕雉。 吕雉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嗔怪地瞪了刘季一眼:“看什么呢。” “看我的细君呢。” “妾有什么好看的?” “比我好看。” 吕雉噗嗤一声笑了。 刘季离开门柱,爬上炕,斜躺在吕雉对面,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吕雉的衫裙。 吕雉放下针线回扯裙衫,刘季顺势捉住她的手使劲往怀里一带。吕雉整个人趴倒在他胸膛上。 刘季抬腿翻身把吕雉压在身下。 “别~等会该有人来了。” “谁?敢这时候来,狗腿给打折……” 云雨过后,吕雉起身整理衣服,太阳快下山了她要去准备晚饭。 刘季侧躺在炕上看穿衣,他伸出一只手沿着吕雉窈窕的腰肢游走最后停在她的小腹上,拍了拍,嘴里懒洋洋地说:“五年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吕雉穿衣服的手慢慢停住,刘季收回手翻个身仰面躺着,双眼望着屋顶,说:“还是应该有个儿子。你说是不是?” 吕雉缓缓坐回炕上。她从上往下俯看刘季,想从他脸上看出是不是在埋怨自己一直没能生儿子。 刘季的视线避开吕雉在屋顶的四个角转悠,仿佛那黑乎乎的屋顶上藏着东西。 突然沉默的刘季让吕雉感到陌生。 刘季和吕雉知道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厌恶循规蹈矩的刻板,他喜爱交友喜爱说笑喜欢胡闹,哪怕是正经事也从来不肯正经办,往往是说着笑着闹着就把事情解决了。刘季话多,他一天说的话比吕雉十天说的话加起来还多,虽然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闲扯,可就是这样“不正经”的刘季浑身散发出巨大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他身边也总是围着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正经的、不正经的。 刘家自己人包括刘太公都对刘季不以为然,但是外人却刚好相反,他们对刘季有极高评价,远有主吏掾萧何,近有吕雉的父亲吕公。 吕公走南闯北四十多年阅历不可谓不丰富,仍然在与刘季的初次交道中险些走眼。 举家搬迁并非易事,尤其是像吕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之前必然对目的地做过全面调查,官吏使员、物产民风样样都要了解清楚才好行动。吕公的长子吕泽就是这个做调查的人,他重点提到了县令的欢迎和主吏掾萧何在沛县的影响力,泗水亭长刘季并不在吕泽的调查对象中,在吕泽或者吕家人心中,亭长这个级别并不属于应该被关注或者应该打交道的层面。 吕家的搬家路线刚好经过泗水亭。吕泽和吕释之提前一个月就带着家仆运送行礼家具到沛县,沛县宅院安顿得差不多了吕公才带着老妻、女儿和小孙子们不着急不着慌的乘着马车慢慢悠悠启程。路过泗水亭时远远看见十几个壮汉围着一名中年男子哄闹,场面既和谐又突兀。 说和谐是因为那一群人都是普通农人,穿着颜色灰暗的粗麻衣服,脚边的地面上还扔着锄、耨、犁、耒等农具,说突兀是因为中间那名被围绕的男子,大概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样子,虽然也穿着一样的衣服但是又显得处处与众不同。他的头发是束起的,带着一顶高七寸、广三寸、扁平而细长的发冠。额头较普通人更为丰满,双目有神、鼻梁挺直,尤其是与周围人灰头土脸须髯纠结不同的是此人的两抹髭、一撮粜和一把襞收拾得干净、整齐,仿佛落魄王孙,不管条件再困窘也执意保持力所能及的体面。 吕公看见这个人觉得有趣就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中年男子也发现了吕公的马车,远远望了过来。 吕公身边的老仆明白主人的意思,拿着吕家名帖给那男子送了过去。那男子接过名帖仔细看了看才对老仆说了句话,于是吕公发现那男子竟然是识字的。 老仆回来说此处是泗水亭,那男子正是泗水亭亭长,名叫刘季,别的什么都没说。 吕公笑了笑,挥手让马车起行。他本人就在马车上,让老仆拿着名帖前去拜访,刘季竟然连过来打个招呼都不打,小小的亭长,好大的架子。自己还是以貌取人了,看他外表不俗以为是个人物,谁知也只是个打扮整齐的乡野村夫而已。 一个月后,吕家各项事务收拾停当正式摆宴席请客,此时吕家与县令交好的消息已传遍沛县,很多人借此机会登门带着重礼祝贺。刘季也来了,在门口高喊着“贺钱万”然后大摇大摆进了大门,堂而皇之的坐下开吃。 负责待客的吕释之不认识刘季,主动上前问话,刘季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吕释之以为他是个财大气粗之人,赶紧前去告诉吕泽和吕公。 吕公对刘季这两个字还有印象,知道刘季应该不是儿子口中的“贵人”估计只是来混吃喝的。一个小小的泗水亭长哪里拿得出万钱?他若真拿得出万钱何以只是个泗水亭长?吕公不以为意的笑笑,嘱咐吕泽和吕释之莫要计较,让他吃喝一顿走人就是。 谁知刘季吃好喝好之后非但不走还主动找吕公攀谈。吕公是个有涵养的人,不会当面让人难堪,何况吕家初来沛县正是需要结交当地士绅的时候,于是他笑眯眯的与刘季交谈。几句话交谈下来吕公开始对刘季刮目相看,直到多年后他仍然对这段经历啧啧称奇。 刘季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吕公上句话才说完刘季就知道他下句话打算说什么,总是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聊,如果只是如此那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卖弄口舌的家伙而已,妙就妙在刘季说话时态度不卑不亢言辞不雅不俗,分寸拿捏的极其巧妙。吕公感觉到刘季这是有意来捧吕家的场,可是从他表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奉承的痕迹,与周围那些眼巴巴盼望着与吕家攀附关系的人相比立刻显出高明来。 先后两次接触,刘季给吕公的印象却一波三折,吕公这才相信近日里听到的刘季的传闻并非虚传。他看向刘季的双眼有些失神,他忽然在刘季身上发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特质,上一个有这种特质的人创造了当世传奇。刘季身上的这个发现让吕公的心跳动得异常激烈。 事后,吕公专门与子女们谈起刘季。他说,别看刘季只是一个亭长,他这个亭长一没花钱二没靠关系,是沛县父老乡亲们联名推荐的,此事可是沛县首例。刘季一个半两都没拿就敢在吕家大吃大喝,可见他来吕家就是为了吃乔迁宴席没有别的企图,与那些来吕家时唯唯诺诺、意图攀龙附凤的人截然不同。 但是就算刘季自己心怀坦荡他哪来的把握认为吕家不会为了贺钱的事为难他呢? 泗水亭长好歹也是地方吏员,就为了混一顿吃喝不惜在全沛县有头脸的人面前被吕家撵出去当众出丑吗,除非他神志糊涂。刘季神志糊涂之人吗?吕父与他交谈后发现他不但神志清楚机敏通透,而且眼界开阔见多识广。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谎称贺钱一万? 说到这里,吕父意味深长地看着吕雉说:“刘季很有可能预料到我不会因为他没贺钱而当众为难他,可他怎么能猜到我的心思?就算他有七八分把握也还有两三分可能出差错,万一错了就意味着要在众乡邻面前声名扫地。换成是你,你敢像他这样吗?” 吕雉摇头:“不敢” 吕公又看向吕泽和吕释之,两人也是摇头。吕释之脸上充满了对刘季的好奇。 见三位兄姊都说不敢,吕嬃一扬脑袋说道:“我敢!” 众人只是笑着看她。吕嬃排行最小,吕雉吕泽吕释之平时都让着她。 吕父捻须长笑:“此子将来要有大出息!” 吕雉其实一直想问父亲他当年说的“此子”是指刘季还是指吕嬃。可惜,这话当年没问,以后就越来越不好问了。 她转头看向刘季。哪怕夫妻五年,她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刘季让她猜不透,比如此时,一向妙语连珠的刘季突然间毫无缘由的不说话了。吕雉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被子里,用指尖轻轻描绘刘季胸前的伤疤,同时俯下身贴着刘季的耳朵说:“想什么呢?你说吧,我听你的。” “听我的?”刘季问。 “听你的。”吕雉笑着说。 “真听我的?”刘季又问。 “真听你的。”吕雉笑着肯定。 刘季一骨碌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吕雉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但仍然伺候他把衣服穿好。 “这是要做什么?”她问。 “出去办点事。”刘季胡乱套上鞋就往外跑,跑出去没几步忽然又跑回来交代,“别等我吃饭了,还有今天晚上让吕嬃留下来陪你。” “你晚上不回来?那你要去哪儿啊?” 吕雉在背后喊,刘季已经跑出去几十米了。 眼瞅着刘季跑得没了影子,吕雉悻悻地回屋坐下发了一会呆,回神后看见炕上扔着的刘季没顾上穿的内衫,她抓过内衫搁嘴边用牙齿使劲咬,衣衫上沾着刘季的汗味,咬在衣服上就像是要在刘季肉上。 吕雉心里这才稍微舒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