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颜的故事不算长,它开始于大兆十一年,魏国第三代王魏武王治下的第三年。 十四岁的上官颜在生辰这一天邂逅了魏国的少年将军,吴峥。上官颜生辰的这一天,是魏国著名的花神节,每年的这一天,魏国的百姓都会做花灯迎花神,魏王会在皇宫前向他的子民散花,万人于城墙下迎接花神。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是魏国难得的盛景。到了晚上,街市上便悬挂了琳琅满目的花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上官家在坊市里有一个专门的铺子,夫人小姐们亲手做的花灯就悬挂在铺子的外面,供往来的游人观赏。花灯上往往会附上灯谜,若是猜中了即可取走花灯。 上官颜的花灯就挂在最中央的位置,她做了只鸭子,看起来却像鸡,兔子或者是猴子。旁边的花灯都被人取走,只她这一盏,挂在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问津。她甚至听到来自身旁姐妹们的低声嘲笑。可她不在意,她向来不擅长做这些玲珑精致的东西,她甚至不喜欢花神节,无论是去皇宫前受魏王的散花还是制作花灯供人观赏,她通通不感兴趣。 在街市的匆忙和喧嚣里,她站着,沉默而安静,孤独而超逸。她静静地等待着花神节的尾声,像以往的每一年,收起唯一剩下来的那一盏花灯,带回府中。她原本以为会是如此。 直到白衣的少年分开连衽成帷的人群,闲庭散步一般行至她的灯前,伸手取下上面的谜面,用略带着流水气息的清冷嗓音念道:“涂上白,反而黑。可是一个‘七’字?” 上官颜少许怔忪地凝视着少年的容颜,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略显困惑:“这‘七’字有何深意?” 上官颜回过神来,取下花灯递给他,“没什么深意,只不过是家中行七。” 白衣少年从善如流地接过花灯,纤长的手指仿佛不经意间碰触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指间,二人皆是一顿,上官颜面颊一红,迅速抽回手指,少年眼中骤现暖色,唇边扬起柔和的弧度:“原来是七小姐。” 透过暖黄色光芒的花灯,少女的脸红得滴血。 讲到这里,上官颜微微停顿了一下,精致的眉眼绽放出柔和的笑意。她接着开口:“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人取走我的花灯,尽管它那么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吴峥,可以算是一见钟情。后来......谢姑娘,你猜后来如何?” “后来你就嫁给了他?”谢时雨猜测。 烛火摇曳里,上官颜摇了摇头。“我没能嫁给他。因为一桩事,耽搁了我们的婚事。” 这桩事要从大兆十二年说起,魏国边境的小国浥国向来对强大的魏国俯首称臣,浥国土地贫瘠,农作物的种类少,还得靠着魏国的粮食接济才能度日,但浥国出美女,每年还需要向魏国进贡美女和珍宝,两国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直到浥国的王世子继任老浥王的位置,这年要上贡给魏国的美人竟是新任浥王的心上人。浥王自然不肯献出自己的女人,经过几十年的修生养息,浥国国力日渐强盛,竟然不再想臣服于魏国,反而觊觎起物产丰富的魏国来。于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魏侯派征西大将军吴峥挂帅,领兵二十万,直往魏国的边境而去。魏浥之战爆发了。 而这一年,上官颜十五岁,即将嫁给征西大将军吴峥为妻。吴峥写给她的信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等我。上官颜看了却觉得十分熨帖,吴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也不是一个整日幻想着浪漫爱情的小姑娘。他们像以往那样,时常写信寄托相思,虽然二人都不善言辞,信件内容寥寥,可这样就仿佛彼此从未分离,互相牵挂,互相深情。从最开始的三日一封信,到后来的一周一封,一月一封。然后是时隔了三个月,上官颜再没有收到一封来自边境的信件。 父亲母亲渐渐着急起来,魏浥之战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也没有一个准,待嫁女总是留在家中也会惹来闲话。连上官颜的小妹妹十岁的上官瑶都开口问她,七姐姐,你是不是嫁不出去,要成黄脸婆了,黄脸婆是什么意思。 上官颜歪头想了想,摸了摸小妹妹扎着的两个辫子,说:“七姐姐不会嫁不出去的,七姐姐的新郎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他会大胜归来迎娶姐姐的。” 上官颜无条件的相信着吴峥,相信他会赢,相信他会回来娶她。信件越来越少意味着战事到了后期,吴峥马上就会回来了。上官颜料得不错,战争果然很快结束,魏国大胜,浥国再次俯首称臣。两个月之后,吴峥班师回朝,而上官颜没有料到的是,吴峥还带回了此次战争的战利品,浥国的长公主司心。二人已于三月之前,在浥国的王都邹城成婚。 吴峥回城的那日,百姓自发地守在城外迎接英雄的归来,长长的队伍载着浥国的俘虏,载着浥国的美人和珠宝,载着浥国的长公主回来了。众人欢呼着,雀跃着,高声呼喊英雄的名字,高声赞美鸾轿之上的绝世美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是一桩被人祝福的婚姻。 据传魏浥之战胶着,是长公主司心盗取了浥国的军事地图和粮草位置来到了魏国的大营前,求见征西大将军吴峥。长公主的条件只有一个,娶了她,做吴峥的妻子。战争面前,吴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胜利那天,他穿着浥国的传统婚服,迎娶了浥国的掌上明珠。这是他的承诺,他必须兑现。与此同时,他也背弃了自己的另一个承诺。当然,这个承诺比起国家而言,又是微不足道的。 上官颜终于明白那些没有寄信来的日子里,吴峥原来是忙着和另一个女人成婚。但他却没有告诉她,而是在他班师回朝的这一天里,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她想,这段感情如果注定要结束,她希望是由他亲口告诉她。 七日之后,吴峥亲自登门拜访,向上官老爷和夫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恳求二老把自己的七女儿嫁给他,以平妻的身份进门,与公主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上官家当然没有同意。因为上官颜不同意。吴峥又寄来许多封信,与之前二人靠互相传信的日子不同,这次吴峥的信总是很长,不再是几个字,而是塞满了厚厚的信封,给人一种情深意重的感觉。上官颜一封也没有看,她全烧了。 又是两个月过去,吴府大公子吴询听闻府上七小姐蕙质兰心,贞静娴雅却还待字闺中,便特意上门提亲,上官家允了。一个月后,上官颜凤冠霞帔,嫁入吴府,成为吴府的大少奶奶,吴峥的嫂子。 ...... 这段往事,上官颜讲得很平稳,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谢时雨却听得唏嘘,本是相爱的两个人,却走到这一步。 “你怎么会答应嫁给吴询的?”谢时雨只对这一点感到好奇。 上官颜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不能嫁给吴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吧。” 谢时雨倒了杯水,递给上官颜。“你没有想过嫁入吴府会遇上吴峥吗?” 上官颜接过水杯,想了想:“我可能是想看看,他娶的人生得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比你美吗?” 上官颜轻咳了一声,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笑声。“浥国的长公主,有着绝世明珠美称的人。生得比我美多了,那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看了一眼谢时雨,又道:“当然,她不及你美,谢姑娘的美貌是我生平仅见。” 谢时雨上前捏了捏她的脸颊,眉目飞扬。“上官姑娘真是好眼光。” 上官颜不理会她的小动作,接着开口:“我嫁入吴府前,就听闻大公子吴询是个病秧子,到了洞房花烛那一夜,吴询突然犯病咯血不止,那个当下,我竟然有一丝释然,仿佛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对吴峥还没有忘情,尚且做不到全心全意的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我对不起吴询,他娶了我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嫁入吴府的第一夜,我守在新婚丈夫的病床前,囫囵了一觉。第二天敬早茶的时候,我遇见了吴峥。” 吴府门第虽高,规矩却不大。吴府老爷吴震年轻时上过战场,是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人。吴府全由吴夫人杨氏当家做主,杨氏温柔贤惠,治家有方。对待小辈也是无微不至,关怀体贴。杨氏受了上官颜一杯茶之后,就拉着她的手开始叙话了。 “我想你也知道了,询儿的身体不大好,平时你要多注意不要让他受了风寒,旁的也就没什么了,就是有一事你要注意,于房事上,你不可多加勉强。” 听了这话,上官颜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却也只是欣然点头,不作他话。 杨氏拉过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你是个好孩子,嫁来吴家不免有些委屈。” 上官颜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委屈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下人恭敬的声音:“将军,夫人。” 上官颜转头望去,几步开外,吴峥携着他的妻子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