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太老,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身材高大,五官并不出色,但是眉眼阴鸷,独有一份狠戾。 崔瑾珠想起他十几年前,仅仅二十几岁时,便能手段很辣地清除了上头几位兄长及下面几个颇得老皇帝宠爱的弟弟,最终连当今太后所生的嫡长子都没能幸免。 她曾以为自己选对了潜龙,替保全请旨尚了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的幺女安华公主。 可是谁能想到笑到最后的人竟会是他呢? 她最终命丧于他之手,也真心不冤。 这般想着,崔瑾珠默默垂下了头,盯着眼前的地面不再多想。 这场祭祀的主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他在上面宣讲了大梁建国以来的功绩与苦难,奉劝众人敬神行善,最后将一柄玉质权杖交予走上祭坛的皇帝手中,意味着皇权天授。站立着的众人纷纷下跪呼喝祝词,一时“天授大梁,国运万年”之声响彻云霄。 而后皇帝走下祭坛,立于祭坛正前方,鼓声礼乐随之奏响。 崔瑾珠几人随着静安公主一起踏着鼓乐缓缓走上祭坛,背朝众人静立。 看着眼前辽阔的平地,蔚蓝的天空,崔瑾珠心中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乐声渐渐停息而只余鼓点,崔瑾珠闭着眼睛,身形慢慢随着鼓点摇摆起来。 她抬起左腿,轻轻向左边迈开一步,身子仍旧在微微摆动,似人在梦游中无法自控。随后随着鼓点声的提高,身体摆动的幅度也开始变大。 在众人都感觉要被她们晃晕的时候,忽地鼓声猛地加重,狠狠一敲,乐声骤起。 崔瑾珠蓦地回头,双眼一睁,紧紧盯住前方,四肢突地舞动起来。 她随着乐声挥舞着手臂,双腿蹬踏在汉白玉砌成的祭坛上,表情严肃,眼神锋锐。每一次四肢的甩动,似乎都能带起一股听不见的呼啸声,每一次扭头,再次看向前方时,都能紧紧抓住众人的心神,让人不禁连呼吸都迟滞起来。 鼓点声越来越激烈,而台上众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她们开始跳跃起来,在空中伸展修长的四肢,反屈着柔软的腰身,而每一次落地后,又紧紧躬身蜷缩起来,而后再一次向空中打开。 杨越之难以自制地深深注视着台上的那个少女,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在以前的祭舞中从未感受到过的某种奇异的美感。 她的动作并不带有舞娘特有的柔媚,而是僵硬,板直,古怪,而扭曲。好似台上的人已经不是热乎乎的活人,而是一具僵死的尸体,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用透明细丝拉扯控制着。 但是当她每一次转过头,用那双锋利的眸子审视他、质询他、拷问他时,他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是活的,一个活生生的、能轻易看透他、用眼神紧紧攥住他的灵魂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的,神。 在不知不觉间,杨越之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身体似乎也开始随着鼓点慢慢摇摆起来,他看着那少女不断扭动弹跃的身影,感觉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迟钝,身体好似就要失去控制,灵魂将要离它而去。想要追逐那个扭曲的身影,想要围绕萦缠在她身上,随她摆动,由她驱使。。。 忽地,鼓声停止,所有一切都静默下来。 崔瑾珠静静蜷曲在祭坛上,感觉有些头晕,四肢无力,好似难以控制。 当她恢复了一些之后,缓缓站立起来,抬眼望去,却见面前不远处,似跪倒了好些人。有些甚至是瘫软在地上的,连挣扎起来的动作也有些无力。而剩下的人,则多多少少有些站立不稳,几乎没有几个能照原样笔直挺立的。 崔瑾珠一眼扫过小狮子,见他看起来并未有什么不同,而后看皇帝似乎又些不悦地瞪着她,便不由心中一乐,却是低头垂眸,接着便与褚曼霜等人一起,下了祭坛离开。 杨越之看着那纤细身影渐渐消失在祭坛另一边,胸腔中的鼓动却并未停息。他脑中仍不停回放着刚刚她看过来的那一眼。当他仍沉浸在她的肢体和眼神中无法自拔时,那样的轻轻一瞥,却像是一个重击捶打在他的心口上,让他恍惚产生了一种将要被她的眼神带走的错觉。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这就是错觉,它是观看祭舞的后遗症。她只是跳得比别人更好一些而已。如果你只是因为看了一场舞蹈就昏了头,那就太可笑了。 是的,如果只是因为如此,那就真的太可笑了。 他在心中重复着。 那天的大典,是在一阵古怪的沉寂中结束的。连最后高僧的祝祷,都有很多人无法静心谛听。很多人脑中仍旧在不停回放那个不断扭动的身影,似着了魔般地出不来。 当日众人在大典结束后回到城中,当他们渐渐从之前的影响中挣脱出来之后,才开始与身边的人交流起之前的那场祭舞。 叶四小姐叶滢芝是从五品监察御史叶靖之女,她平日里只在家读书,并未入得女学。每年的祭神大典是她一年间少有的几次可以出门的机会。她这次也跟随着父母参加了祭典,回来的路上,坐于马车中,却是愣神了好久。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便傻傻地问向自己的母亲蔡氏道:“娘,那位跳舞的女官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女祭司啊?” 蔡氏比她回神得早,闻言一愣,随后想了片刻才笑道:“别胡说,那些都是春晖女学中的学生,哪儿是什么女祭司啊!” 叶滢芝却是不信,道:“不可能,女学生怎么能跳出这样的舞来?前些年我也是每年都来的,怎么就没人能跳成这样?”她也不知该不该用“跳得好”来形容那样的舞蹈。 蔡氏有些犹疑,却还是道:“大约是她跳得特别好吧?” “好吧。。。”叶滢芝歪头想了想,便也不再纠结于此事,反而说起了别的,“娘,我刚刚感觉自己好像都要飞起来了,你有没有这感觉啊?” 蔡氏闻言也跟着回想了一会,笑着接口道:“是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想还怪有意思的。” “诶,娘!”叶滢芝说着便往她娘身边靠了靠,又兴奋地说道,“我以前看书里说古代女祭司能沟通天地,你说,那会儿她是不是就是已经上天去了啊?咱们那会儿要是跟上去,是不是也能上去见见天上的神仙啊?”说着,还一脸向往地畅想起来。 蔡氏听罢却又些迟疑,想想觉得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开口却又是小声警告:“不许胡说,君权天授!陛下才是真正能与天地仙神沟通之人,你以后出去可不能乱说!” “哦。。。”叶滢芝闻言便缩了缩脖子,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在今日,这样的对话,并不是少数。 几日后这场祭舞的影响,也渐渐在京中传了开来。很多人都在讨论那个在祭典中跳得人心神震颤的女子是何人,是否真的有神力能沟通神灵。 而更多的民众开始自发地在初一十五便来到祭坛边烧香祈福,认为神灵可能在这儿更为灵验。 崔瑾珠本人却在那日之后,回到家中便倒头大睡,直睡了个三天三夜才醒转过来,可把家里人给吓着了。 崔瑾珠醒来后,在小赵氏的口中得知来京中传播的消息,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她在这次沉睡之后,有些明白为何自己总是在跳祭舞时感觉很吃力了。 也许古时候祭祀们确实是用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所以每一次跳这个舞,她都能感受到一种似灵魂出窍的超脱感。之所以她的感觉比褚曼霜她们更敏感,大约是因为她的灵魂与身体的契合度本身就不如她们。 而观众在她的舞蹈中感受到的那种漩涡般的引力,大约也是由此产生的。她的灵魂在祭舞中进入了半脱离状态,接触到了某种不同的领域,而观众通过她,也间接感受到了某些吸引力。 想通了之后,崔瑾珠却是有些后怕。她能感觉到,每当她跳这个舞时,她都感觉比前一次更为轻松自在,而结束之后的疲惫感却是一次比一次严重。而这次干脆就差点睡得醒不过来。 她有些虚弱地靠在床头,侧头看了看身边因为她清醒过来而笑逐颜开的小赵氏,和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家的崔丰玻和崔玉珏,朝他们安抚地笑了笑。 她想,她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跳这个舞了。 祭典当日,经过了一场精神洗礼的众人,都无心玩乐,杨越之更是早早便回了平都侯府。 他将仆从屏退,一个人直直坐于书案后,眼神愣愣看着前方发着呆。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开书页,却见其中夹着一张薄薄纸条。他当初也不知是怀了何种心思,将这张她递与他的纸条保存了下来。 现在看着这纸上铁画银钩、瘦不露骨的字,想起她之前那些众目睽睽下直愣愣瞧他、在灯火下戏谑地朝他勾唇微笑、跳完舞起来第一眼便上下打量确认他是否安立的种种行径,他不知不觉便弯起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