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常远镖局从关中迁至东都,冷氏祖宅就只剩下些老人。一个国家,一个时代,都难逃变迁更迭,一间镖局自也不例外。若说关中冷宅已陷入日暮黄昏,那阿芜面前这间常远镖局则如正午旭日,从大门门面至络绎不绝的人群,阿芜在江南见过的任何一间分号都不如东都的正主气派。 阿芜握了握师父给她的信物,迈步走到镖局里头。 冷氏已坐到了天下镖局独一家的位置,但终归跨不过门第之别,因此装潢摆设只富而不贵。阿芜他们来时,正逢一趟镖回来,大掌柜正指挥着人,声音中气十足。 阿芜刚走近想拦下对方开口询问师父的事,对方先阿芜一步猛地转回身来,两人被吓得俱是一惊。面前女子虽美,可大掌柜似乎正在气头上,十分没好气地睨了阿芜一眼:“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师父……” 阿芜习惯只称师父,可人来人往,谁知道哪个是她师父。又加之今天碰到个脾气不好的,还没来得及等阿芜拿出信物,对方不耐烦道:“我怎知这里哪个是你师父。” 阿芜顿了顿,想到镖师们对师父的一贯称呼,拿出冷桓琅给她的信物想给对方看:“我、我找、二爷,他在吗?” 如今东都常远镖局的这位大掌柜并非冷桓琅提携,而是冷家大房、即冷桓琅的兄长手底下的人,大家宅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提也罢。冷桓琅带镖远去关外已有数月未归,私底下难免有人心思活络,如此情况下东都的大掌柜换了人当。 掌柜根本没仔细看阿芜的信物,鄙夷地挑高眉:“如何确定这不是你随手拿来诓人的破东西,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结巴,竟也想攀二爷的高枝嫁入常远镖局来?” 冷桓琅下落未卜,无论面前女子是否这与二爷有关系,大掌柜都乐得出往日在冷桓琅那没讨到好的恶气。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一柄带鞘的剑直接抵在了他的腰间。江岑原站在阿芜身后,听到对方出言不逊,当即迈步站在阿芜身前。 “我劝你最好仔细看一眼姑娘给你看的东西,想清楚了再好好答话。” 镖局内一众武艺高强的镖师,偏偏谁也没有看清江岑到底是何时出手的,显然对方武功远在他们之上。但江岑此举无疑在挑衅常远镖局的声望,霎时所有的镖师都围拢了过来。这样大的阵仗,江岑却纹丝不动,察觉到阿芜的目光,江岑对她道了一声“姑娘安心”。 这当中被剑抵着的掌柜是最不好受的,不由隐隐后悔。 “两、两位是什么人?可有什么事?” 江岑扫了一圈左右,收回剑说道:“我乃容王府人,今日有事问你的是我身边这位姑娘,方才你分明该听清楚了。” 江岑报出身份,有一瞬间室内皆噤了声。容王是何等身份,更不提常远镖局能有今天地位很大一部分还是得了容王青眼。而江岑生得周正,身形笔挺,衣服下持剑的手臂隐隐显出肌肉,是容王身边侍卫的可信度很高。 大掌柜脸色发慌,当下内心后悔极了,可这次不待他开口,旁边已经有人回答:“自二爷到关外,我们便与他失了联系,半月前已经派出一波人手去找。” 虽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可却没有为阿芜带来好消息。阿芜黯下眼神,又问了对方诸如“去了何地”、“几时去的”这些问题,这次说得格外缓慢,听不出明显的结巴。得到答案后,阿芜心中担心比在江州时更甚。 掌柜擦了擦汗,讪笑说道:“我们绝非瞒而不报,能告诉两位的实在都已说了。” 江岑看向阿芜等她示意,阿芜轻轻点头,江岑便替她回道:“姑娘是冷二爷后辈,亦是王爷座上宾,你一个小小镖局掌柜却敢出言不逊,不知冷二爷回来得知后会如何想。” 掌柜连连赔罪:“是我犯浑是我犯浑,还请姑娘恕罪。” 江岑并未动容,语气平直地说道:“若冷二爷回了,还请告知他一句,姑娘如今人在王府。” 两人随后出了镖局。江岑观阿芜面色,想了想说道:“方才那人的话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美玉有瑕,人无完人,江岑却依然担心阿芜为此不开心。 过了一会,阿芜才微微点头:“嗯。” 师父仍未回来,阿芜却问了江岑冷氏家宅的位置。阿芜在对街的屋檐下站了许久,将近日暮时才终于肯回去。 阿芜到王府时,亓晏早已从宫中回来,忍耐了许久才没干出遣人去问江岑怎么还没有回来的事。 王府中已是山珍海味,自阿芜来后更甚夸张,但今晚阿芜却没有胃口。亓晏看在眼中,手上公筷一改方向,夹了块酥肉放进阿芜碗中。 “阿芜没胃口?可是今日出门的时候热到了?” 阿芜摇头说不是,把亓晏夹的酥肉吃掉,却也没有告诉亓晏真正原因。亓晏也不直问,只与阿芜说起日常小事,而后每每在阿芜快要放下筷子的时候,又夹了新的菜到她碗中。荤素搭配菜量适中刚好,到后来阿芜不知不觉中又吃下不少。直至饱腹感隐隐从肚子传上来,亓晏才放下了公筷。 等到阿芜回到梧桐苑休息,亓晏压着眉把江岑叫来:“怎么回事?” 江岑一五一十地禀告,将阿芜师父是冷家二爷冷桓琅,以及今日有人对阿芜出言侮辱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 亓晏听完,脸色果然有些阴霾。 他微微蹙眉:“冷先生……?我知道了。”冷家借亓晏东风,实际上不过是冷桓琅当初帮过亓晏。亓晏对冷桓琅印象不错,但知道他就是阿芜的师父后,亓晏对其的态度随之变得复杂。 前头话音落下不久,亓晏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既然那个掌柜长了张不干净的嘴巴,就给他洗一洗,若再不干净,就告诉他干脆那张嘴便不要了。” 江岑应声保证:“是。” 亓晏摆了摆手:“嗯你下去吧。” 江岑待上门离开后,亓晏独自一人在书房写了幅字。白日在皇宫尽是争锋试探,亓晏回到府中到此刻才略微放松些。小皇帝虽还年幼,可对权谋心术早耳濡目染。他并不甘心亓晏把持实权,这些年也在亓晏的把控下暗自培养自己的忠臣,待时机成熟便掀翻亓晏这个存有异心的异姓王。虽然以小皇帝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威胁亓晏,但难免不时给亓晏制造不大不小的麻烦。 想来江州一事,就有小皇帝的手笔。 思绪间,手中笔锋一转,已有了个漂亮的收尾。亓晏看了看,并不怎么满意,便用镇纸压着让长宁回头处理。 长宁敲了门进来欲再给亓晏添一杯茶,亓晏制止:“长宁,走吧。” 至于去哪里,长宁不必问,在前引路,最后遥遥的看见梧桐苑的牌匾。 夜已不早,院中的屋子却还透着光亮,将屋内人静静投影在窗纸上。长宁看了看窗,又看了看身边的王爷,斗胆问道:“王爷若是想见阿芜姑娘,小宁子便去只会一声您来了。” 亓晏却拦下他:“不必了。” 屋中人今夜似乎有心事,坐在桌前许久一动也未动。屋外,亓晏也跟着站了很久。不久前江岑说的话仍在亓晏脑中盘旋不散,亓晏明白阿芜是因为被人当面嘲笑难过。 阿芜明面上从未表露过自卑,可内心里的在意,只会悄悄在深夜中围困她自己。即便当真不在意,这十数年来又听过多少别人的同情或冷嘲。 就连当初他一开始也喊过阿芜小结巴。 第二日亓晏无事,用过早膳后,他与阿芜说道:“今日我带阿芜去见个人。” 阿芜好奇:“见谁?” 亓晏却笑着卖了个关子。 “见阿芜想见的人。” 亓晏要让阿芜见的,便是如今天下第一医科圣手崔胜。 崔胜出生在医学世家,早年走南闯北医治过诸多疑难杂症,坊间多有美名。而崔胜为人又带三分疏狂傲气,不贪荣华富贵,故而又有了医圣这一尊称。后崔胜回到东都,便述职在太医院,平时除开为皇室与权臣看诊治病外,偶尔也在自家医馆坐诊。 在亓晏看来,阿芜若缺一位老师,那该当寻天下最好的老师。而他今日把崔胜叫来王府,也正好圆了在小皇帝面前说患风寒的借口。 医术的事亓晏不懂,便干脆让两人自己谈。 阿芜见到崔胜真人十分兴奋,没和崔胜说两句便跑回梧桐苑,回来时手里多了本本子,里头记载了她过往看书时无人解答的疑问。 崔胜语气虽不温和,但也对阿芜的各个疑惑巨细无遗地解答。 阿芜又将前些日江州疠疫的事同崔胜讲了:“虽然,找出医治方法,但我却、却弄不明白为何鸡瘟会传染到人、身上。” 崔胜问了阿芜几句当时的情况,沉吟片刻,说道:“本不该传染给人,但疫疠与六淫同属外感之病,邪气无形,此时既能感染鸡禽,彼时亦能传染于人。” 阿芜好学地连连点头。两人到后来都不知聊了多久,这点上来看崔胜的脾气倒很不错。崔胜离开前被亓晏单独唤去为他“看诊”,实则书房里不过是两盅香茶。 “劳烦崔太医今日到府上了,本王喝了药后想必很快就能药到病除。” 崔胜目不旁移,只当容王这句话是说给空气听的,反正他从不掺和大人物们的事情。而亓晏也欣赏他这份心如明镜的通透,微笑道:“阿芜定很崇拜崔先生,她素来喜爱医术,本王想她开心,便想恳请先生平日若得空便指导她几句,对阿芜来说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份上,崔胜如何不懂。 “那位姑娘颇有些天赋,方才谈话间很多疑问我只稍稍点拨了下,她就已经明白了。王爷如此郑重,倒让崔某惶恐了。这样,平日里我若去医馆时,便让小童到王府知会,那位姑娘可到医馆在旁看看。” 亓晏笑了:“多谢崔先生。” 手中香茶饮尽大半,亓晏脸上的笑意却在不知不觉中转淡。亓晏深思了许久,在崔胜以为他不再开口时,他缓缓问道:“……想必崔太医已注意到阿芜的口疾,不知可有办法医治?” 崔胜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口吃非看得到伤口的外疾,用药就可治好。其成因复杂,除了家中有长者同有此疾外,还受周身环境影响,我目前不好妄下判断。只不过……” 崔胜发现自己竟然从容王的眼中看到丝丝紧张。 “只不过,口吃最好是在年幼时矫正,随年岁长,病人习性已定,比幼时会更难医治。” 亓晏沉默了片刻。 “好,本王知晓了。” 送走了崔胜,亓晏来到梧桐苑。阿芜正把原本记的那些困惑一一更正,本子上顿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听到脚步声阿芜抬头,十分高兴地说道:“你来啦!” 见阿芜难得笑得如此明媚,亓晏也跟着笑了,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阿芜身旁:“我看看阿芜写了什么?” 阿芜晾干了墨迹后大方地递给亓晏,亓晏瞧了后毫不吝啬地夸道:“阿芜当真勤勉,方才和崔太医聊的都记在上头了?” 阿芜点点头。 亓晏把书还给阿芜:“方才我与崔太医说好了,日后他有空,你就可以到他那去讨教学习。” 早前在江州男人做下允诺时阿芜还无甚感想,此刻她却满心觉得亓晏真真好。 好得不得了,和她爱吃的桂花酥一样。 那她该不辜负亓晏今日的辛苦才对。 阿芜出声糯糯,语气却很坚定:“我、我会很很厉害!比崔、崔太医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