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焕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他是个坚韧顽强的人,哪怕在慕容氏的重重围困下,他也从没绝望过,他想要活着,比任何人都想。 然而此刻,他却感觉到了绝望,那是一种足可以瓦解人意志的痛苦,无论他如何挣扎哀嚎也没有丝毫的缓解。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屋子,林姷推门进去,只见高焕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床榻上血迹斑斑。 他一整夜都在忍受这种折磨,此刻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喉咙干的像是裂开,身上还在流血的鞭伤与瘟疫所带来的痛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的眼前出现了好多的幻影,箭矢穿透了他父亲的身体,慕容氏的大刀当空劈来,战马嘶鸣,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 林姷蹲下来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和血液,轻轻的拍了拍他,道:“高焕” 他看着她的眼睛模糊缥缈。 林姷取过水碗给他喂了一点清水。 “林姷”他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是慕容德,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林姷,他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变得狠戾决绝,仿佛是闪着寒光的尖刀,下一刻就要割断她的喉咙。 林姷见他竟然还有精神恨他,笑了笑,道:“文翁说这瘟疫会夺走你的求生欲,我看他说错了,你的神智还很清楚,你的眼睛里还充满了恨意。” 高焕厌恶透了她的笑,那种居高临下嘲讽似的笑。 林姷说:“既然你还恨着我,还想活下去,就把这菜吃了吧。”她说着将饭菜喂给他,他也确确实实吃了进去,每一口都咬牙切齿。 高焕吃了一点东西,身上的疼痛较之昨晚稍微减轻了一些,让他得以有片刻的休息。 随后文翁再次给他施了针,林姷可以看得出来,他身上红斑的颜色更重了一些。 她体会不到此刻的高焕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他恨她,昨日他紧紧扼着她喉咙的那幕犹在眼前,让她不时心有余悸。 但她又不能不救他,或许是出于仅剩的那一点良知,又或者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真心待过她的人。 “怎么样”林姷见文翁施过针,淡淡地问道。 文翁说:“不见好转,老朽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但文翁的施针暂时缓解了他的病痛,高焕勉强可以睡一会儿。 林姷沉吟了一会儿,说:“他身上的伤口不好,总不是办法,若是伤口继续流脓……” 文翁打断道:“他身上的鞭伤确实需要清理上药,但此时他的血足以要人命,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险,况且瘟疫若是不治好,就算是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也救不了他的命。” 林姷说:“至少能让他死的不那么快。” 文翁睨了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够固执的,随便吧,倘若你愿意给他清理就清理,到时候搭上了自己命可别后悔。” 文翁说完便推门离开了。 林姷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取来了药粉,她把他的衣裳解开,用铁钳子取棉花一点点清理他身上的伤口。 高焕睡得太沉了,竟一点也没有醒来。 清理了伤口,林姷又给他敷上了药粉,伤口方才不继续渗血。 直到下午,疼痛才渐渐袭来,是文翁施的针过了劲,但高焕尚可以忍受,他睁开眼睛,不见林姷,只有文翁在桌边挑拣药材。 高焕支起身子,方才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被清理干净敷上了药。 文翁给他递了一杯水,说:“小心点,别再将伤口扯开,虽然说也是白说,一会儿发起病来,你也控制不住。” 高焕将水喝下,忍着疼痛说:“你给我上的药?” “我?”文翁侧了他一眼道:“我可从不做这种无用的功。” 高焕猜到了是她,脸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心里着实诧异不轻。 她不想让他死,她救他,不是因为她对他有情义,一旦他痊愈了,她就会毫不犹豫把他交给林业深,她现在不过是在卖予他人情,她和林业深一样,都是阴险虚伪之人。 他的眼里杀意不减,无论她如何做,他迟早有一天会杀了她。 文翁将汤药放在了他的面前,说:“你少一点心事,安心养病。” 文翁出去后,对正在煎药的林姷说:“那孩子怎么会那么恨你?” 林姷正在煽火的手一僵,淡淡地说:“我对不起他。”她回头向文翁一笑,道:“但我只是愧疚,却从没想要改过,说实话,他不恨我我才觉得奇怪。” 正当时,屋里一阵响声,林姷心知,高焕身体里的病又开始发作了。 …… 如此一连持续了五日,高焕身上的伤口从未愈合,红斑的颜色倒是越来越深,从淡粉到浅红,如今的颜色竟如同鲜血。 赵丹今日清晨过来送食物和药,远远的便看到了林姷,林姷的脸色不好,看起来非常焦急。 见赵丹走近,林姷立刻道:“林……我父亲那边可有结果,河间那边可有良方?高焕他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赵丹摇了摇头说:“属下不知,大人并未与属下说过。” 林姷心下一沉,忍不住猜忌林业深根本就没有把高焕当回事,更没有去河内那边联络过,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让高焕等死。 赵丹行礼离开。 林姷忽又叫住了他。 “姑娘还有吩咐?”赵丹恭敬的问。 林姷说:“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赵丹先是面露诧异,而后有些为难,说:“姑娘知道,我向来只听大人的吩咐,姑娘若有什么忙,不去我先将话带去给大人,待大人定夺后。” 林姷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忙,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跑一趟崔家。” “崔家?”赵丹诧异道。 林姷说:“没错,就是崔家,五日前崔家的大人崔兴被皇帝昭入宛城,我想现在应该还没有走,我想让你帮我给崔兴带一句话?” 赵丹警惕地问:“什么话?” 林姷淡淡地道:“就说林家小姐得了瘟疫,命不保夕,生死难定,崔大人还是为崔公子另觅佳人为好。” 赵丹有些为难,说:“事关重大,我还是先去请示林大人。” 林姷说:“好” 林业深得知后显然非常吃惊:“她真如此说?” 赵丹道:“是” 林业深直到林姷想嫁去崔家,现在突然提出退婚,连他都有些摸不准。但他知道,只要林姷染了瘟疫的事传到了崔家,以崔家的性格,绝不会置之不理,他问道:“姷儿,她真染了病?” 赵丹稍显犹豫,遂低下头道:“好似是” 林业深叹了口气,颇有几分不耐烦,道:“去,派人再去河间催催!” 另一边,文翁一边晒晾着药材,一边问林姷:“你向林大人说你也染了瘟疫?” “是”林姷道:“当然父亲是不会把话带给崔家的,不过也够了,只要让他感到压力,他自然不会再怠慢下去。” 正当时,屋里发出了一声巨响。 林姷两人走进屋去,只见高焕额头已磕出了血,脸色灰青,就连脸上都布满了血红的发紫的红斑,脸蛋哪里还有半点以前的精致漂亮,简直是人不人鬼不鬼。 他这幅样子连林姷都吓到了。 文翁手掐了掐日子,而后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是时候了。”见林姷要上前去,文翁一把拉住了她道:“罢了,姑娘,他这个样子我见得多了,别再拦着他了,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林姷看着高焕,他手上的锁链仍在磨着他手腕细嫩的皮肤,几天下来他已变得瘦骨嶙峋,眼珠浑浊不堪。 他也在看着她,她仍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求生的欲望,只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了,他简直快要被折磨疯了。 高焕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直奔桌上的那把匕首。 林姷几乎是同时挣脱了文翁,死死的抱住抱住了高焕。 文翁惊骇地看着她,道:“你疯了!你不能碰他!他的血……” 林姷的手上沾满了高焕的血,他的血是发黑的,身上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他在她的怀里挣扎,试图挣脱她的桎梏,而她则紧紧的抱着他,任凭他的骨头咯得她皮肤生疼也不肯松开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绝望,就像是他身上流淌出的血,透过单薄的衣衫一点点晕染开。 “高焕你不能自杀”她异常冷静地对他说。此刻,她什么也没有想,更没有什么歹毒的目的,她真的只是想阻止一个妄图自杀的孩子。 高焕则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在她怀里挣扎,锤打着她锢着他身体的手臂,甚至用沾满血污的指甲抓开了她细嫩的肌肤,试图去争抢柜上的匕首,简直像是发了疯的野兽。 “高焕!你根本不想死!你难道忘了你的族人了吗!”她冲他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 她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两人撕扯着摔倒在地,林姷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仍是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血蹭在了她的脸上,唇上,甚至她的舌头都一阵发腥发臭。 她一边紧紧抱着他,一边对文翁吼道:“快将匕首拿开!” “你让我死吧”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林姷原本冷静的心像是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林姷!我受不了了!过几日也是死!你放过我吧!”他几乎于嘶吼哀嚎。 “你不能死”她望着榻上垂下的被脚喃喃地说,下一刻她的目光变得坚硬起来,冰冷地道:“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个孩子,你给我活着,这样你就可以替我留在林家受罪,我也可以早日离开林家,你要是死了,我就命人鞭尸。”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抱着他的身体却温暖柔软。 高焕在她的怀里渐渐停止了挣扎,林姷也得到了半刻喘息,她松了口气,抱着他,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颤抖的脊背,就像抚摸一只恐惧的猫。 他身体仍然颤抖不止,眼泪流也缓缓了下来,忽然间他在她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破了她皮肤,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林姷疼的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推开他。 过了许久,高焕才松口,在她怀里声音颤抖地道:“林姷,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林姷说:“那你总得活着才能杀我。” 他从她怀里离开,他看着她冰冷平静的眼眸,看着她脸上的血迹,又狠狠地咬了她的手腕一口,咬在刚刚咬过的位置。 林姷几乎觉得肉都要被他咬下来了,她疼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却从始至终没有吭一声。 过了许久,他松开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冲过来,你也想变成我这幅鬼样子。” 他恨她眼里的平静,更恨她对他的好,他宁可她对他再恶毒一些。 林姷的手腕又肿又疼,她张了张嘴,平静地说:“因为你不想死,而我也不想你死。” 他听罢,低垂着脑袋苦笑了几声。